崔永元爆料引发税务核查风暴

降蕴彰

“影视从业人员签订大小合同、阴阳合同是中国演艺圈公开的‘秘密，这种大规模偷税漏税的违法行为是人人皆知的税收黑洞。”制片人王栋对《财经》记者表示。

王栋是中国影视剧知名制片人，曾担纲制作《大哥》、《大嫂》、《大姐》、《徽商》、《苍天厚土》等热播电视剧，其中《大姐》曾获得2004年度中央电视台收视冠军，并荣获2005年度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长篇三等奖。他告诉《财经》记者，目前他正在筹拍一部电视剧，邀请的男主演是一枚“小鲜肉”，网络排名人气超高，对方开出的“打包价”（税后片酬）高达1亿元。

2017年9月，中国广播电影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电视制片委员会、中国广播电影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演员委员会等联合发布《关于电视剧网络剧制作成本配置比例的意见》，其中明确，影视剧中全部演员的片酬总和不得超过总成本的40%，且主要演员不得超过片酬总和的70%，但据《财经》记者了解，实际上，现在中国很多影视剧中演员的成本均占到总成本的一半以上，有的甚至高达百分之七八十。

演员天价片酬令影视制作人、导演颇为头疼，如果找名气小的演员，影院经理给的排片量就会偏少，甚至根本不给排档期；电视台看到没明星也不愿意买电视剧的播出版权。所以制片人只能花重金请明星，压缩其他部分的制作成本，由此造成恶性循环，长期下来，这已成了让人哭笑不得的影视界“怪现象”。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崔永元5月28日通过微博发布演艺合同照片并曝光演员采用“阴阳合同”的方式，仅在片场演出4天就获得6000万元的天价片酬，声称还有一抽屉的“阴阳合同”。针对这一涉税问题，6月3日，国家税务总局责成江苏、无锡滨湖区地税局开展调查取证，并对部分高收入影视从业人员依法纳税情况进行评估调查。一石激起千层浪，随之，相关板块立即翻绿，华谊兄弟、华谊嘉信、唐德影视等多家影视传媒股连日下跌，有人士称“爆料犹如拉线的手雷”，进而影视圈弥漫—片沉默的惊慌情绪。

崔永元称，“随便拿出来一个当事人都得进去，不光范冰冰，牵扯到的全是大腕儿！”举报“阴阳合同”的蝴蝶效应不断扩散，波及城市相关板块震动。图/视觉中国

华夏新供给经济学研究院首席经济学家贾康、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执行院长傅蔚冈等专家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均认为，“大小合同”、“阴阳合同”涉及到逃税避税的问题，这种违法行为并不鲜见，在建设工程施工、二手房买卖等交易过程中也是屡见不鲜，需要推动相关现行税法与征收管理的优化，从而降低逃税避税的“发病率”。

所谓“阴阳合同”指的是合同当事人就同一事项订立两份以上的内容不相同的合同，有对内，有对外（包括对付税务机关），其中对外的并不是双方真实意思表达，而是以逃避税收、洗钱等为目的；对内的则是双方真实意思表示，或以书面或以口头签订合同，这种“阴阳合同”是一种违法行为。

按照刑法第二百零一条规定：“纳税人采取欺骗、隐瞒手段进行虚假纳税申报或者不申报，逃避缴纳税款数额较大并且占应纳税额百分之十以上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数额巨大并且占应纳税额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扇动的蝴蝶翅膀

崔永元曝光范冰冰等影视明星避税逃税内幕之后，有不愿具名的法律人士给“4天6000万元片酬”算了一笔账，按相关税法规定，这次当事人就涉嫌逃避个人所得税约2000多万元。按照税制规定，劳动报酬所得的应纳税所得额，应有一定的扣除。劳务所得4000元以下的扣除800元；劳务所得4000元以上的扣除20%；2万元到5万元的税率为30%，5万元以上的税率为40%。

王栋告诉《财经》记者，有个不成文行规，大牌演员一般谈的都是税后片酬，这等于是把缴税责任全部推给制片方，税务部门很难从演员这边查到逃税避税证据，像范冰冰这样的大牌明星，基本都是挂名成立各类工作室，走个体户纳税通道，这样不但可以大额抵扣应纳税所得额，还可以将个税税率最高档由45%降至35%；在税收优惠地区注册公司、工作室既能享受地方税收优惠，也能有效保护个人安全。

37岁的范冰冰闯荡影视圈已有20多年，根据福布斯发布的“中国名人榜”，从2013年开始，范冰冰已经连续五年蝉联该榜单之首，2017年的收入高达3亿元，成了众人眼中名副其实的“豪门”。早在2007年6月，范冰冰就成立个人工作室，据天眼查显示，范冰冰在5家公司任法人代表，在10家公司任董事、执行董事或董事长等高管，其外，还是6家公司的股东。目前无锡市滨湖区地税局已经着手调查范冰冰在当地注册的工作室，凡是范冰冰任职或为股东的公司，都将有可能被相关部门调查取证。

崔永元称，“随便拿出来一个当事人都得进去，不光范冰冰，牵扯到的全是大腕儿！”举报“阴阳合同”的蝴蝶效应不断扩散，波及股市相关板块震动。

6月1日，华谊兄弟股价全天震荡，攻守双方交锋颇为激烈，而舆情非但没有平息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6月3日下午，国家税务局、江苏省地税局先后宣布介入调查，次日上午，A股開盘后多家影视传媒股就出现持续下跌，影视动漫板块大跌4.12%，剔除2只停牌股外，23只影视股中有20只都在下跌，占比近九成，有9只下跌超5%，占比近四成。其中，陷入此次“阴阳合同”风波的华谊兄弟和唐德影视更是双双跌停，华谊兄弟股价创出2013年7月以来新低；唐德影视则是创出2015年3月打开新股一字涨停板以来新低。

近日影视传媒股的大幅波动，不仅冲击到像华谊兄弟的大股东王中军、王中磊、马云等，唐德影视的大股东吴宏亮、范冰冰、赵薇等，还波及到持有这2只股票的机构投资者，以及影视圈内的众多明星。据专业人士介绍，在今年一季度末，分别有21只、5只公募基金重仓持有华谊兄弟和唐德影视，合计持股数量分别达到2269.14万股和635.83万股，由于6月4日，华谊兄弟和唐德影视股价双双跌停，这26只基金合计浮亏4400多万元。

王栋告诉《财经》记者，现在影视公司、影视明星与资本市场捆绑，比如，一些上市公司收购影视明星的公司，双方签署对赌协议、股权置换等，实际是很多拍摄影视剧的资本投入根本无视影视剧质量，演员也只是互相攀比片酬，演技越来越差，最后导致的结果是，大投入制作的影视剧越来越多，高质量的影视剧却越来越少。

据王栋介绍，现在中国每年拍摄影片2000部（含动画片、科教片等），但大约只有200多部能进入影院，能真正盈利的电影就更少，有很大一部分影片刚拍完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业内人士透露，有相当数量的投资者并不是为了拍出高品质的电影，而是把投资电影作为一种“洗钱”的途径。王栋亦表示，有的预算成本上亿元的电影，实际投资只有两三千万元，比如拍古装剧、拍战争场面，预算成本中使用胶片和搭建布景都是高品质、高价格，但实际拍摄过程中却用很少的资金，转移出来的资金，变成了相关公司的合法利润。这样，“电影投资看上去是在亏本，但实际上黑钱都通过电影投资漂白了。”

此次崔永元公开“阴阳合同”之所以引发舆论的强烈共振，包含着外界对影视行业相关治理的深刻期待。专家认为，随着影视行业内长期处于灰色地带的诸多运作方式被曝光，下一步，监管部门追究问责的可能性将增加，影视圈的“阴阳合同”、明星畸高片酬、洗黑钱等问题将会被严管、规范和整治，这有利于引导影视行业转入良性循环，促进行业健康发展。

税收洼地乱象

《财经》记者了解到，仅仅在江苏，范冰冰名下就有4家企业，其中有3家公司的注册地址是无锡蠡湖大道2009号无锡国家数字电影产业园，名称分别为无锡唐德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无锡爱美神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和无锡美涛佳艺影视文化工作室。按照属地管辖原则，目前，无锡市滨湖区地税局已经介入范冰冰涉嫌“阴阳合同”的调查取证，随后将公布相关调查结果。

在影视圈内，无锡国家数字电影产业园可谓无人不晓。2006年，原国家广电总局与江苏省政府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建立了无锡国家数字电影产业园，当时喊出的口号是计划投资100亿元，打造一个以影视城和动画产业园形成联动效应的东方“华莱坞”。为了吸引企业入驻，无锡市政府对入驻企业给予了一系列减免租金、减免税收和高补贴政策，比如，对知名影业公司、后期制作公司以及名人工作室，酌情给予1年-3年减免租金；在园区设立工作室（工商注册）的影视行业知名演员、导演、制片人等高级人才，经认定后给予30万-50万元的一次性奖励。对影视行业知名演员、导演、制片人等高级人才设立的工作室，最高可以享受到30%的返税政策。

无锡国家数字电影产业园针对影视公司、人才的诸多优惠政策，吸引了一大批明星落户，像王宝强、吴奇隆、赵丽颖等明星都在该园区注册了影视公司或工作室。2017年，范冰冰弟弟范丞丞成立的“无锡美涛丞星影视文化工作室”，注册地址为“无锡市蠡湖大道2009号”，与范冰冰的“无锡爱美神影视文化有限公司”注册地址完全一致。

为何影视明星们都扎堆在无锡国家数字电影产业园开公司？据调查，绝大部分名人开的公司、工作室仅是注册在此，但日常并无工作人员办公，说白了，影视明星们是为了享受园区内的优惠政策，而设立了一堆“空壳”公司。

傅蔚冈对《财经》记者说，在上海松江区、浙江横店影视城、新疆霍尔果斯等地，也有不少影视行业的知名演员、导演、制片人等设立了“空壳公司”，也在享受当地政府给予的各种补贴和减税、免税政策，总体来看，这些地方都是“税收洼地”。正是在减税、免税的强烈诱惑下，各路资本纷至沓来，而其中又以金融、影视和文化传媒公司居多。

霍尔果斯位于新疆与哈萨克斯坦边境线附近。2010年5月，中央决定设立霍尔果斯经济开发区，由此开始，针对商贸、服务型、加工型等类企业，出台了_系列企业减免税收政策，其中规定，在当地设立的企业五年内免征企业所得税，期满后，再免征企业五年所得税地方分享部分，这也就是业内常说的“五免五减半”。从2016年开始，在该开发区新设立的企业，还可享受增值税及附加税按比率奖励返还政策，奖励比率最高可达地方财政留存总额的50%。

《财经》记者了解到，在霍尔果斯注册的影视文化类企业多达1600多家，其中范冰冰注册的霍尔果斯爱美神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具体地址为新疆伊犁州霍尔果斯市北京路以西、珠海路以南合作中心配套区查验业务楼8楼8-12-70号。

有不愿具名的财政部专家告诉《财经》记者，随着大量企业入驻霍尔果斯，相关部门发现，一些企业利用霍尔果斯难以复制的税收优惠政策，通过转移定价、关联交易逃税，企业及母公司会计信息造假等办法，严重违法违规。这其中有一个最为突出的问题，不少企业在当地注册一家“空壳”公司，实际上，并未在当地开展经营或生产活动，而是转入巨额利润以达到避税。这些都明显违背了中央推出优惠政策的初衷。

前述财政部专家还透露，目前由财政部监督检查局牵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府等方面，正在对霍尔果斯经济开发区内企业进行专项稽查。有关财税部门还提出，要对霍尔果斯的现行优惠政策进行论证，下一步，预计将会收紧该园区内优惠产业目录，并严格查处违法违规的“空壳”企业。

个税改革不容缓

据贾康、傅蔚冈等专家介绍，“阴阳合同”其实在建筑工程施工、二手房买卖、股权转让、知识产权保护等方面，也比较常见和高发，之所以大众都冒险偷稅漏税，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主要原因，近年来收入分配差距的逐步拉大以及个人所得税对高收入群体调控乏力，缴纳个税的中坚力量则是工薪阶层，有业界人士称个人所得税为“工薪税”。

要彻底肃清“阴阳合同”这一乱象，除了税务稽查手段要跟上，还需尽快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加快个税改革。

浙江京衡律师事务所高级律师李迎春对二手房买卖交易、企业股权转让都做过调研，他发现采用“阴阳合同”规避税收的情形极为常见。以二手房买卖为例，由于各地基本都是采行网签备案的方式签订“网签合同”，并以此“网签合同”作为缴纳税收的基准。因此，在二手房交易过程中，买卖双方在缔结买卖合同的过程中一般会采用“阴阳合同”。这种“阴阳合同”，往往在房屋总价以及房屋价格构成等方面有所差异，比如将房价的一部分作为装修、将总价有意做低等等，其最核心的目的就在于少缴税甚至是规避缴税。

与贾康、傅蔚冈等专家看法一致，李迎春认为，相关部门在清查“阴阳合同”，追查逃税避税行为的同时，要尽快推动个人所得税法律的改革，从制度上进一步降低中低收入者的税收负担，这样—方面有利于推动高收入者依法纳税，另一方面也能降低低收入者的税收负担，确保税负稳定，推动自然人税负更加公平合理，促进税收征管公平公正。

据了解，国务院提出个税综合与分类的改革，已经有十余年，但推进的步伐一直缓慢。今年3月全国“两会”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改革个人所得税。5月25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主持召开国务院全体会议时表示，“个税改革方案会是个一揽子工程，部分收入综合纳税，可能会涉及到税率的调整；综合征管模式，还会涉及到个人自行申报的问题。至于个税改革何时落地，要看立法进程和社会期待。”

对于个税改革推进情况，前述财政部专家向《财经》记者透露，目前有关方面正在积极研究制定个税改革方案，其中涉及到税率的调整、个人自行申报等问题。预计个税法修订案有望在明年进入立法程序。

从当前经济形势的大背景来看，个税改革的加快推进，与中央“持续扩大内需”的要求直接相关。4月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会议提出，要把加快调整结构与持续扩大内需结合起来，保持宏观经济平稳运行。与此同时，商务部也在安排2018年消费升级行动计划重点工作，提出要在中高端消费等领域培育新增长点、形成新动能。由此来看，有关部门都在积极部署扩大内需的政策，这将有利于加快推进个税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