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罗新: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
2018-06-21沈佳音
沈佳音
2016年6月24日,53岁的北大教授罗新从北京健德门出发,一路向北,沿着元朝皇帝每年都会走一次的、连接大都与上都的辇路(公元1260年,忽必烈在开平称汗后,就确立了以燕京为大都,以开平为上都的“两都制”。当时,连接两都的道路一共有四条,其中专供皇上走的一条叫辇路),用了15天时间,一步一步用脚丈量了450公里河山,到达了上都……
之后,他又用了一年的时间,把他在这条已被尘封了八百年的古道上行走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都写进了他的新书《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
不久前,在单向空间,罗教授与另一位历史学家陆扬,还有大家熟悉的学者蒙曼,一起畅谈了他的这本新书。有十一萬网友观看了直播,反响十分热烈。
当时,有读者提问:罗教授,你是怎么想到.要走这条路的?
罗新说:十五年前,我还在读书时,读过这样一首诗:
侍从常向北方游,龙虎台前正麦秋。
信是上京无暑气,行装五月载貂裘。
就是因为这首诗吧,我知道了有这么一条路。当年,这条路两侧水草丰美、山川秀丽,沿途的城堡、墩台,莫不彰显着皇家的威仪,但由于能找到的史料十分有限,并不足以反映这条路的一些细节,所以一直以来,史学界对这条路争议颇多,至今仍有很多模糊不清之处。于是,我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自己走一趟呢?
另外,自古以来,这条路就是从蒙古高原进入华北平原的交通要道,具有非常高的历史价值与文化价值。
关于《从大都到上都》
罗教授的《从大都到上都》一问世,就受到了各方广泛的赞誉。历史学家陆扬说他在读完这本书后,就激动地发了一条朋友圈,他说:“我认为《从大都到上都》是近百年来,中国人写的关于中国的最重要的游记之一。我相信这是一本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书,非常值得一读。
“另外,我还觉得罗老师的这本书写得很有分寸感,我想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但他又没有将他研究的结论直接告诉给读书,而是给读书提供了很多素材,然后让读者自己去判断。比如我在读完他这本书后,就有一点很强烈的感受,那就是我们的世界离游牧的世界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遥远。”
蒙曼则说:“这本书看下来,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跟着罗老师去旅行,山川都是带字幕的,所谓‘山川都是带字幕的,意思是说,旅行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自然的山川,还有山川背后的历史和文化,以及因此而生发的人文关怀。”
罗新是研究中国中古史和中国古代边疆民族史的专家,曾在哈佛大学、印第安纳大学、土耳其中东技术大学和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做过多年的访问学者。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他在讲学之余,还长期从事徒步考察。他曾徒步太平洋屋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简称PCT,是一条贯穿美国西部荒野,大致是沿着内华达山脉及喀斯喀特山脉行走,全长4286公里的一条远足路线),体会过夜晚野外冷风的呼啸;也曾在翻越东天山的十二条达坂时,遭遇暴风雪、命悬一线……
这次,他从大都到上都的徒步之旅,经龙虎台,过居庸关,行黑谷,越沙岭,一路上,他背着行囊,不畏烈日、暴雨、尘土飞扬,一步一步地走完了从健德门到明德门450公里的山川河流。
之后,他又将他在这次旅行当中,沿途所见的山川之胜、风土之异,乃至他对历史文化的探究和对生命的思考,全都记录了下来,呈献给了读者。
关于徒步的意义
现场还有读者提问:“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你为什么会选择徒步这种方式?”
罗教授回应说:“因为当我在走路的时候,比较容易进入到一种沉思的状态,这时的我心情会特别平静,头脑也会特别清醒。尤其是我当走在深山荒草之间时,我能感觉到我的视觉、听觉、触觉、味觉,都和大自然发生着真真切切的关系,这会让我感到非常享受。”
的确,450公里的路程,开车只要四五个小时就够了,换作高铁,或是飞机会更快。罗新却走了十五天,古人可能要花上更长的时间。因为“他们不会像我这样急着走完全程。他们的人生本来相当一部分就在路上。或许正是这种慢速的移动,使他们得以更好地浸润在大自然和社会当中,与时代、与大地建立起更加丰富、更加深刻,也更加富于意义的关联。”
作为学院派知识分子,罗新一直在警惕自己与当下中国社会的隔膜。“尽管我们总在‘研究中国,但早已习惯了远离山野、远离街巷、远离建筑工地、远离满身脏污的劳作人群。我们通常都是在图书馆、在书页和数字里,研究社会。所以,我总感觉我们的研究哪里有些不对,会不会是在隔靴搔痒?”
两都隔千里,禹禹一人行。罗新尝说:“我作为一个以研究中国历史为职业的人,我真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国历史吗?我曾一再地问自己;其实,到了我这个年纪,很多年轻时的希望、梦想和信心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剩下的更多是难以言说的无奈、郁结、愤懑和迷惑。我很想知道:我所研究的那个遥远的中国和眼下这个常常令我大惑不解的中国,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联?我的每一次出行,其实都是在努力寻找这个答案。”
罗新还说,有一天傍晚,他在地铁上和一个打工者站在一起,地铁是人很多,打工者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酸臭气味几乎让他难以呼吸。“我和他贴得那么近,我却分明感到我们之间有道不可逾越的界沟,我甚至期待这界沟变成一堵高墙,好隔住他的气味,好让我看不见他。”在《从大都到上都》中,罗新也诚实地记录了自己的感受:“讲真对于无比丰富的中国社会来说,我们这些象牙塔里的研究者,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旅游者,一个观光客。”
所以,罗新并不认为他重新发现中国的任务能够完成。他说:“其实对于我们这些研究者来说,对中国的了解是永远不可能够的。但人就是这样,不会满足于被困在某一个具体的空间里,总会想知道得更多一点。而这,恰恰就是我们这些人仍在路上努力发现的动力。”
《从大都到上都》还汇集了很多外国旅行家对徒步的思考,而且那些和他们有关的资料,几乎都是罗新自己翻译的。他的译笔可谓优美,也称得上是金句频出了,比如:“挣扎多年以后,我们终于明白了,不是我们成就了旅行,而是旅行成就了我们。”“旅行就好比婚姻,如果你以为你能加以控制,那你就大错特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