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地疗法
2018-06-21冯骥才
○冯骥才
现在,我要说说我个人经历的一场灾难了。
在长期各种——外部的和自我的压力下,我的身体发生了问题。最初出现两个迹象:一是在1979年初冬一个夜里,我埋头在自己抽烟吐出的一团团银白色浓雾里写作时,脑袋忽然有一种异样感。我感觉我对所有东西好像全都隔着“一层”,没有感觉。我叫醒爱人,说我脑袋不大舒服,出去散散步,便下楼出门,走到大街上。那时,城市汽车很少,也没有夜生活,路灯昏暗,十分安静。我走了一会儿,仍然感觉脑袋是空的,我试着背诵几首古诗,检查一下自己的脑袋好不好使,这些古诗倒还记得;再想一想自己正在写的小说,却什么想法也没有,好像机器停摆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病,走了一大圈也不见好,回来倒下便睡。早晨醒来,竟然完全恢复,头天夜里那种离奇并有点可怕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了,脑袋里一切如常,我就接着干活。以前除去感冒我没生过什么病,眼下又急着写东西,便没有把昨夜诡异的感觉当作一个危险的信号。
过了几个月,《人民文学》通知我去北京,参加一个短篇小说的“交流班”,与陈世旭、贾大山、艾克拜尔·米吉提等五六个人,同住一屋。后来才知道,我们都是1979年全国优秀小说奖的获奖者。我们天天在屋里聊天说笑,我又出现一个毛病,经常感到有一种身体突然往下一掉的感觉,同时,还有一种断了气那样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时地出现,这又是什么毛病呢?反正我年轻,能扛得住,先不理它。那时,获得全国小说奖是一个很大的荣誉,心里的兴奋把潜在的疾患压住了。由北京返回天津那些天,这种身体的不适竟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认为这就过去了呢。
一天,百花文艺出版社请我去讲一讲北京文坛的情况。我到了出版社,和编辑们坐下来,兴致勃勃地刚刚一聊,突然感觉胸部有很强的压抑感,呼吸吃力,甚至说不出话来。大家发现我脸色不对,前额流下冷汗,叫我别讲了,说我肯定这段时间太累。我天性好强,不舒服也不肯说,逢到头疼肚子疼,向来都是忍一忍。
我在编辑部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一些,起身告辞。
百花文艺出版社离我家很近,平时,一刻钟就可以到家,那天,我骑上车,从胜利路拐向成都道时,忽然肩膀酸疼起来,胸闷,刚才那股劲儿又来了。我感觉心慌得难受,跟着心脏像敲鼓那样咚咚响,猛烈得好像要跳出来。这时,我已经骑到黄家花园拐角处,远远看到我家所在的那条小街——长沙路的路口。我想我要尽快骑回家,到妻子身边,忽然我好像没有气,心脏难受得无以名状,我感到已经无力回到家。第一次有要死了的感觉。
我得承认,我的命运里有个保护神——
就像“文革”抄家那天,我“疯”了一分钟,突然感觉被什么神了一下,奇迹地返回正常。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迎面走来。是我年少时的朋友,名叫王凤权,是市二附属医院的医生,住在成都道上。就在几乎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双手撒开车把,连人带车,扑在他怀里,我说:“凤权,我不行了。”
我不知道他怎样把我弄到他家中,我躺在床上,吃了一片药。后来我知道这是硝酸甘油。他说:“你心脏跳得太快了,现在还二百多下呢,要去医院做个心电图。”
到了医院,医生说,心脏没有病,只是室性的心动过速。从这天起,我掉进了一个百般折磨着我、无法挣脱的漆黑的深洞里。我被一个无形而狰狞的病魔死死纠缠着。不知它在哪里,随时可能出现。它一来,我立时心慌难耐,不停地心跳,全身神经高度紧张。它说来就来,严重时,我有一种恐惧,乃至濒死感。
我从医生那里听到两种过去不曾知道的疾病,一是心脏神经官能症,一是植物性神经功能紊乱,据说我得的就是这两种病。原因是用脑过度,长期精神高度紧张,加上抽烟过多,医生还说,这两种病都很难缠,没有特效药。
我不得不停下笔,戒了烟。这种病更大的麻烦是在心理上,不能听任何响动,怕见来客,不敢单独一人在家,害怕病魔突然来袭,妻子必须与我时刻相守,对坐相视。
陈建功听到我死了的误传,据说他还哭了一泡。当时在《北京文学》做编辑的刘恒,受他们编辑部委托,扛着一个大西瓜,来瞧我的“故事”。还有湛容、张洁和郑万隆结伴来天津看我。
半年后的一天,一位老医生对我说,最好的办法是“异地疗法”。所有官能症都有心理因素,换一个全新环境,会有助你打破疾病的惯性和心理暗示。
天津文艺创评室帮我联系北戴河的管理所,找到一间小房,妻子陪我去了。
有一天黄昏,我和妻子在海边散步,遇到了蒋子龙,以及中国作家协会讲习所第五期的学员。子龙是“班长”。成员全是崭露头角、有才气的青年作家,刘亚洲、竹林、叶辛、陈国凯、贾大山、陈世旭、韩石山、高尔品等等。
随后,子龙约我和妻子到他们驻地去,晚间,他们要在一起联欢。在一间挺大的房间里,亮着许多灯,大家相互“强迫”上台表演。记得张抗抗很投入地朗诵普希金的长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然后,子龙上来,唱了一段京剧,黑头,大嗓门,唱得豪气满怀。大家逼着叶文玲表演,叶文玲不敢唱,非拉着子龙合唱,大家叫他们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人都不擅唱,自然唱不到点儿,还接不上词儿,笑得大家前仰后合,然后是舞会。
这个意外又欢快的“遭遇”,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久违的文学——文坛中。我真恨不得快快好起来。
北戴河之行使我相信,“精神转移”对我的病治疗有效。一位好友医师张大宁对我说,你何不试一试中医的腹部按摩?他把我介绍给中医院一位姓胡的按摩室主任。经胡主任一治,才知道腹部按摩的妙处,他的手并不接触我的腹部,而是放在距离腹部十厘米左右的地方,一动不动,叫我用意念感受他的手掌发出的气与力。我渐渐地感觉到很热,很舒服,有一种穿透力,并且明显感到病魔在一点点离开我,人也渐渐地从那个痛苦的深洞里一点点探出头来,看到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