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井边日月长
2018-06-20林之
林之
水井建于坊中,居民围井而居,那些水井,既是坊巷的点缀,又是民生的写照
杭州街巷以井为名的很多,大井巷、小井巷、饮马井巷、柳翠井巷、白井儿头、井亭桥、四眼井、方井弄……仅仅叫“井弄”这个名字的就有9条街巷。
井的消失并不久远。据统计,直到1930年,杭州城里仍有水井4842口,平均20户人家一口,要说方圆几百米之内,有一百口井,似乎也不为过。另据1985年的统计,全市有水井5549口。此后,伴随着大面积旧城改造,城市中的井,快速消失。
今天,在城区一些老街巷里,我们偶尔还能看见井边汲水洗涤的景象。而明天,它们或许只能作为历史的、民生民俗的符号,留在城市的版图上。
一个解读历史的密码
井巷中最著名的是百井坊巷。
百井坊,顾名思义,此地的井有百口之多。百井坊巷东起中山中路,西至延安路北段,长不过三百多米,如今看去就是一条普通的城中小街,却不知在它长达千年的历史里,埋藏着一段城市成长的故事。
一千多年前的五代吴越国时期,即杭州进入富庶繁盛的年代,人口激增,那吴越国王很有魄力,为解决市民的喝水难题,竟然一口气挖了99口井,取整数称“百井”,故名“百井坊”,巷以坊得名。
巷里的老井清代修军械所时大多被填没,如今平展展的小街上已经看不到井的影子了。早几年有记者去寻寻觅觅,在僻静处发现了一口井,不知是否当年遗漏的老井,恰有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在此汲水洗涤,说起百井坊巷的来历,口气颇为自豪。
真正的老井倒是还有一口。出百井坊巷是宽阔的延安北路,街边的人行道上,有一口“钱王井”(吴越王姓钱。也称做“钱王”),这口井是当年吴越王百井中仅存的一口。古拙的井圈突兀在街道上,如今井口已被石板盖住,早些年还是井口朝天,有青苔覆盖,向井里探望,似有水波映出一旁现代街市的影子。据史料记载,上个世纪30年代,杭州大旱,西湖水枯,而钱王井水不竭,天墨墨黑就有人从老远的地方到这里来排队打水,吊桶的绳子要放下十多米呢。
說到百井坊巷,还有另外一段故事。
百井坊巷有一个俗称“十八间”,讲的是百年前的事。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杭州城里的“旗营”(清兵驻防营城)被拆去,营内清兵及家属四散,各寻门路,有一些无处可去或年老体弱的旗人,政府在菩提寺路建房安置了他们。没过几年。那一带商业繁荣地价上涨,菩提寺路成了黄金地段,于是政府在百井坊巷重新建房,住在菩提寺路的旗人再次搬迁。虽说是新建,其实就是从菩提寺路拆下木料,搬到百井坊巷重建。齐刷刷的十八排,每一排大约一二十间房,俗称“十八间”,居民都是从菩提寺路搬过来的满族和蒙古族平民。
当年的百井坊巷,可以说是杭州唯一的少数民族聚居地。这里的老居民还记得,百井坊巷小学的礼堂里,曾经有一块满文碑,记录了这段搬迁历史。可惜早已不知去向。
不要说碑了,连姓氏都没了,大家都把原来的满族姓氏改成了金、赵、童等等,几代以后,已无人会说满语,会看满文。
1983年,“十八间”被拆掉,盖起了新楼,但是当地老人们依然固执地称呼这里为“十八间”。“十八间”,似乎成了一个密码,成了他们连接祖辈的唯一通道。
一千多年前的百井坊,似乎告诉了人们一座城市的民生是如何开始的;而一百年前的百井坊巷,则是一个终结符号,告诉我们一段历史是怎样结束的。
特殊的水井
为什么井多?因为古代杭城喝水曾经是个大问题。
吉时杭州是个浅海湾,后来潮汐冲击,泥沙淤塞,海水江潮慢慢退去,出现了陆地,出现了湖泊,人们开始在这里聚居。杭州的地形湖西是群山,湖东是江海退去后的冲积平原,湖东平原虽好,但江海退去不久,地下水咸苦不能饮用,北宋苏东坡就曾说过,“杭之为州,本江海之故地,水泉咸苦……”所以,人们起先大多居住在靠湖或靠山的地方,那里有山涧和湖水。
隋朝(581~618年)筑城时,杭州居民已有1.53万户,但依然发展缓慢,杭人饮水只能到西湖里去汲取,往来奔波,十分不便。
杭州人的吃水问题一直要等到唐朝的李泌出现。
李泌是个官场高手,曾在四朝皇帝手下为官,也曾几上几下,后来还坐到了宰相的高位。他当官当了47年,其中在杭州当市长(刺史)只有两年多,就是在这两年里,他做下了一件永留史册的事:一个影响杭州一千多年的决定——开井引水。
水是民生头一件大事。到杭州当父母官的李泌十分明白这一点,他决定引西湖水解决杭州人的饮水问题。
李泌挖“井”。其实并非掘地聚地下水之井,地下水依然未脱咸苦,他设计了一种特殊的水井——六个大蓄水池。先在西湖边修建出水口,然后挖沟渠通向城区居民聚居的坊间,南方多毛竹,将竹管埋入暗沟作为引水渠道,水渠的另一头就是“井”——一个大蓄水池。湖边的水口设有水闸。一开启,清凌凌的淡水就蓄满大池。这就是杭州最初的引水工程。
李泌的“六井”都设在湖东城区里,由南向北,名称是:相国井、西井、金牛井、方井、白龟井、小方井。这六口大井大大地解决了城区居民长久以来的饮用水问题,也成了市民文化的滥觞。
这以后,杭州人喝六井之水近千年。
“喝水不忘挖井人”,杭人怎能不对李泌心存感激?两年多后,李泌走了,没有再回来过,而杭州人却一直在纪念他。李泌后来做过宰相,人们便将六井里的第一口大井称为“相国井”,又在井上建亭,谓之“井亭”,井旁之桥也随之称为“井亭桥”。李泌死后。井亭桥西又建起了祠堂,称“相国祠”。
井事桥位于杭州的城市中心,正是解放路与浣沙路的十字路口,交通十分繁忙,往西,离西湖只有几步之遥,往南,遥见巍峨的吴山城隍阁。站在十字路口,遇红灯停步时,可见一旁逼仄的人行道上有一口古井,四周修有石围栏,护栏上刻着三个字:“相国井”。这就是李泌“六井”中仅存的一口井。它已成为一种象征,象征杭州的过去,告诉人们城市是如何慢慢长大的。现在,这里无亭无桥亦无祠,只有人行道上那口早已无水的“井”,默默地讲述着一段古杭州的历史,讲述着关于“井”的故事。
西湖甘水,殆遍一城
六井开凿四十年后,大诗人白居易来到杭州做刺史。这时。六井的水渠管道年久失修,以至于一些井里淤塞无水,于是,诗人一方面歌颂他的前任,一方面对六井进行疏浚修理。三年后,白市长离任前还仔细地向他的后任交代:六井与湖相通,容易堙塞,要认真管理,常常疏通,使井水保持充沛。
杭州与诗人也真是有缘,到了北宋,又有一位大诗人苏东坡来杭州当市长(太守)。此时距白居易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二百多年,六口大井早已阻塞。苏东坡两次在杭州为官,两次都把疏通六井作为大事来抓。
第一次,他从最大的相国井着手,开沟清污,更换井壁,完工那天,相国井大水如注,围观百姓一片欢呼。如此这般地修复了其他五井,又用毛竹连缀成管道,将几口大井连通,保持各井的水源旺盛。工程费时半年。也真是巧,这年浙江江苏安徽遭遇大旱,长江流域浙西六县水井枯竭,老百姓用酒坛盛水,作为馈赠的重礼,惟独钱塘一地井水充沛,百姓感激不尽。
十六年后,苏东坡第二次来杭时,更是对六井作了技术改革。原来的毛竹管道省钱省时,但容易破裂腐烂,此次修井用瓦管替换了竹管,并将瓦管固定在石槽内,这一次,做的是百年大计。此外,还将引水工程向东扩展,再新挖两井,从此,“西湖甘水,殆遍一城”。
宋元以后,杭州的地下水已脱了咸苦。水井随处可挖,甚至老百姓在自家的院里堂前都会挖一口水井。
所以说,井对杭州城实在有莫大的贡献,不仅仅因为杭人的生活从井边开始,杭州的历史也是从井开始的。
民风淳淳的风情画
井,也是杭州民俗最简明也最丰富的图解。
《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在村口大树下听村民讲故事,清初《豆棚闲话》的作者艾衲听故事的场景是豆棚下,大树、豆棚,都是民间聚集的场所。在老杭州则是井边,这是最具杭州特色,也最能发生并演绎各种生活情景的地点。
旧时杭州人的生活离不开井,不仅仅因为饮水。杭州的城市格局始于唐朝,特点是坊市分离,前市后坊。前市,即主要大街上全是商铺;后坊,街市的后面是人们居住的坊巷。水井建于坊中,居民围井而居,那些水井,既是坊巷的点缀,又是民生的写照。
杭州吴山脚下的河坊街有一条著名的小巷——大井巷,这是一条一千多岁的老巷。巷内有一吴越时凿就的大井,水质甘洌,大旱不涸,人称“吴山第一泉”。据说因井口广阔,常有“冤抑者自投其中”,于是也就常有人在井边讲鬼故事,讲那大井里传出的冤愤之声。说得有鼻子有眼。传得神乎其神。宋绍兴年间,太尉董德之叫人用一块大石板盖住井口。上面开六个只能放下水桶的井口。
难得这口大井现在还保持着老样子,每天,附近的居民仍喜欢在这里洗洗涮涮,聊天说古,水声里夹杂着市井的热闹,走过这里,仿佛能闻到流动着的江南味道。一条青石板古巷,一口说不清年头的大井。潮湿的井沿永远在酝酿和生長着种种故事。杭州人就这样在井边玩耍嬉戏,哭笑争闹,慢慢长大,却不曾想到,自己的生活已被井水浸润得精致而绵长。难怪那些老婆婆搬到了新盖的楼房里后,整天就想着井水的好处。唠叨着井边的旧日子。
老杭州城里多小巷,窄窄的,两边或是木制的临街房屋,开窗便是街巷,或是泥墙围住的小院,白墙黑瓦,而那些位于坊巷中心的公共老井,也就成了邻里间的交流中心。
井边的生活场景,从来都是民风淳淳的风情画。人们在井台边洗脸刷牙淘米汰菜捶衣涤被,也在井台边打情骂俏、拔刀相助、悲欢离合,这里就是百姓庶民的社交场所,所有的消息传闻从这里传播,所有的人间戏剧在这里演绎。
杭州作家何鑫业说:当井消失的那一天,便是民俗脚步走到头的那一天。井,就像是一幅市井风情画上点题的“眼”。千百年来。人们一代一代地生活在井边。石头井圈被井绳磨出了深深的凹痕。想想看,井边走过一代代人,穿着不同的服饰,说着不同的话语,却过着同样的日子,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