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婿
2018-06-19文|连城
文|连 城
图|查 理
6岁那年,我所有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愿意什么也不干哪儿也不去,也没有人来管我。
通常,我是不愿意什么也不干哪儿也不去的,这不符合一个孩子的天性。
我总是到处游荡,有时候自己,有时候和其他孩子一起。我们先顺着通往庄外的土路走一阵子。那条路上,大人们扛着锄头或木杈,行色匆匆。我们跟在他们身后,欣赏形形色色的屁股——倒不是故意欣赏,我们那么矮,只要往前看,视线总是和大人的屁股平齐。
那时候,所有人的裤子都很肥。人们若有若无的屁股藏在肥大的裤子里,两条腿频繁地迈动着,在裤子后部画出两道此消彼长的笑纹。因为人体胖瘦和步态的不同,裤子的笑纹也不同,有大笑,有浅笑,还有愁眉耷眼的苦笑……
要是有小孩跟自家大人去地里,也得在父母屁股后头走——没办法,他们腿短。
有一天,发生了悲剧:翠翠跟她妈去地里捡麦穗,她妈手里拿着镰刀一甩一甩地走着,忽然把刀尖甩进翠翠的腮帮子,扎出一个透明的血窟窿。翠翠疼得哭爹喊娘,满地打滚,后来,被她叔抱着,坐上骡车送往公社卫生院,听说缝了好几针!
之后的几天,翠翠冷着脸坐在门口,腮帮上包着一团纱布,话都不能说。
又过了不知几天,翠翠拿掉纱布,拆了线,变成一个疤脸的丫头。
从前,翠翠伶牙俐齿的,总是嘲笑我的锅盖头不好看,还说我是“鼻涕大王”。她变成疤脸我是高兴的,可也有点儿悲哀——还不是因为我们矮,平地走路也有这样的危险。我得快点儿长大,长成大人就好了。
自从翠翠出事之后,我每一天都在渴望长大。
忘记了是在翠翠出事之后还是出事之前,生产队来了一帮城里人。听说是来帮我们“双抢”的,就叫“双抢”突击队。
第一次看到城里人是在麦场上。让我们感到惊异的是,城里人长得和我们差不多,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们的脸都白,手都嫩,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说话声音软软的,透着文明。
那时候,乡下人是怎样的?
由于长年累月做粗活,乡下人的脸都很黑,手也粗糙,往人脸上一摸,活像砂纸。
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城里人真好看!我们在人丛中挤进挤出,仰脸看着,只觉赏心悦目。
有一天,我和几个孩子在土路上溜达,捡拾车辆掉下的麦穗,然后就看见她了。
我先看到一条草绿色的军裤,成色半旧,在屁股的位置端端正正打着一块同色的补丁。那补丁是扁圆形的,有点儿像夏天傍晚一轮草绿色的落日,因靠近地平线而变形。
补丁很干净,一看就是城里人的——乡下人总是随地而坐,坐一回,坐两回,裤子后面就脏了,染着草锈和青庄稼的汁液,洗也洗不掉。
我攥着几根麦穗飞跑到这个城里人前头,就看见了她的脸。她有二十六七岁,梳着两条拖肩辫,一张脸瓷娃娃似的,圆,白,细腻有光泽,在看惯了砂纸脸的我眼里,简直是惊艳。
我呆了,完全没注意到一车麦捆就要剐到我脸上。
“小心!”她一笑,将我一把拉开。
她走过去了,我还呆呆地望着那草绿色的背影——她的手多么软!声音也那么软,一句轻柔的“小心”,而不是我惯常挨到的暴喝:“滚!”或是“找死啊!”——通常,当我们“碍事”的时候,从大人嘴里得到的,总是这样毫不留情的呵斥。
那一整天我都在田里游荡,拾麦穗。我瞧见那十几个城里人散布在麦地里,有割麦的,有装车的。麦地里也有许多小孩,放忙假的学生啦,玩童啦,麦子成熟时节,乡下没有闲人!
麦地里的孩子,做的活计有搂麦草、捡麦穗、打“要子”——就是拿一把割下来的麦秸子,太老熟太脆的不行,太青没韧性也不行,麦穗拍齐,分成两股,交叉,环绕,打结,拉紧,就成了一段长度加倍的麦绳子。在地上铺平理开,割下的麦子放上去,够一定数量,一捆,就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麦个子。这工作最轻松,老弱病残都能做。
我观察人们是怎样打“要子”的,也观察那个可爱的城里人。她上午是装车的,有人嫌她力气小,下午改割麦了——她的改割麦子,和我的学打“要子”之间,有没有一点儿联系?
当然有!
当我把一个打好的“要子”放在她面前时,我是很腼腆的,扭扭捏捏,像个小丫头。她吃了一惊,马上认出了我,“是你呀。”
我笑了笑,不作声。
她也笑了,说:“在路上乱跑太危险了,万一车碰到怎么办?唉,他们这些做家长的,太没责任心啦!”
我站在那里,摆弄手指头,又抚摸捡来的麦穗,心里非常高兴——我知道,她是在乎我的。
那个下午,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淑芝。她也知道我的名字,大城。
天擦黑的时候,城里人收工回城;第二天一早,原班人马又来到我们生产队。
淑芝换了身衣裳,灰布裤褂,似乎是穿旧的工作服。我惊异于她衣裳的干净,也很满意那样的干净。从淑芝这儿,我第一次知道,人是可以一天换一次衣裳的。一天换一次衣裳的人,身上干净,没异味,怎么看怎么舒服。我也第一次为我妈感到羞耻:同样是女的,她的衣服好几天都不换——她的理由是:做这么脏的活,换哪门子衣裳?再干净的衣裳也穿脏了,穿脏衣裳做脏活,正好!
不单我妈,那些大人,包括我,全这样。夏天,又是割麦时节,衣裳穿过几天之后,白花花的汗碱泛得到处都是,灰垢有一指厚,衣领和前襟油光光的,搓一搓都可以炒菜了。
第一次,我为我肮脏的衣裳感到羞耻。
还是给淑芝打“要子”。放眼麦地,有些小伙伴消失了——他们受不了烈日的炙烤,做事也没长性,有人去沟里摸鱼虾,也有人路上装模作样拾点麦穗,和我一样坚守在麦地里的,没几个。
这一天,我和淑芝更熟了些。她一面干活,一面笑眯眯地和我聊天。她问我:你多大了?家里有几口人?明年上学吗?我都老老实实做了回答。
支农的突击队员都是自带干粮的,我们生产队提供饮水。中午,我们回家吃饭,他们就在地头水沟里洗了手,坐在树荫下吃干粮。我不知道淑芝具体吃的什么,我自己呢,因为是农忙,家里伙食比平常要好一些,有绿豆汤;除咸菜之外,用韭菜或青椒炒点鸡蛋,还有拌黄瓜、拌豆腐什么的,有时还煮几个咸鸭蛋。
那天中午,我没吃咸鸭蛋,我把属于我的那个咸鸭蛋揣在口袋里,到处转悠。翠翠家门口开了块不大的菜园,种着黄瓜、水萝卜、豆角……那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我都看在眼里。庄上没有一个闲人,大家的心思都在麦子和午饭上,谁也不来关心这些黄瓜的命运,于是,我下手了……
我揣着咸鸭蛋和黄瓜到地里找淑芝的时候,城里人也吃完了饭。男人们躺在草地上抽烟,女人们或坐着聊天,或散开来转悠,欣赏着随处可见的野花野草。
我想把东西送给淑芝,又怕被别人看见,在旁边窥视了好久,终于瞅一个空当:淑芝和一个女人倚着一棵老槐树说话—— 淑淑芝芝的的 身身边边,,没没有有比比这这个个 时时候候人人 更更少的了。我鼓足勇气跑过去,把黄瓜和咸鸭蛋塞到淑芝手里。坚守在麦地里的,没几个。
这一天,我和淑芝更熟了些。她一面干活,一面笑眯眯地和我聊天。她问我:你多大了?家里有几口人?明年上学吗?我都老老实实做了回答。
支农的突击队员都是自带干粮的,我们生产队提供饮水。中午,我们回家吃饭,他们就在地头水沟里洗了手,坐在树荫下吃干粮。我不知道淑芝具体吃的什么,我自己呢,因为是农忙,家里伙食比平常要好一些,有绿豆汤;除咸菜之外,用韭菜或青椒炒点鸡蛋,还有拌黄瓜、拌豆腐什么的,有时还煮几个咸鸭蛋。
那天中午,我没吃咸鸭蛋,我把属于我的那个咸鸭蛋揣在口袋里,到处转悠。翠翠家门口开了块不大的菜园,种着黄瓜、水萝卜、豆角……那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我都看在眼里。庄上没有一个闲人,大家的心思都在麦子和午饭上,谁也不来关心这些黄瓜的命运,于是,我下手了……
我揣着咸鸭蛋和黄瓜到地里找淑芝的时候,城里人也吃完了饭。男人们躺在
“哪来的黄瓜和鸭蛋?”淑芝惊讶地问。
“我家里的。”我羞涩地回答着,一转身逃掉了。
那天晚上,月色皎洁,翠翠妈在门口大声咒骂着:
“哪个害馋痨的偷了我的黄瓜哟!我的黄瓜都是有数的! 根黄瓜,一个下午没见,少了 根!……水萝卜我也有数,个水萝卜!谁敢动我一片萝卜叶,一朵黄瓜花,两个爪子全烂掉……”
翠翠妈的叫骂声,我装作听不见;听不见,那些诅咒就不会生效。我知道的。
爸爸在月下磨镰刀,妈妈正关鸡笼。我脱得一丝不挂,把衣裳抱到我妈面前,央她替我洗。妈妈诧异了一下,问:“洗衣裳做什么?”
“脏了,有味儿了……”
“谁的衣裳是没味的?我都累死了,还替你洗衣裳!”妈妈不肯洗,她自顾掌了灯,要到屋里去了。
“淑芝的衣裳就没味……”我很不甘心,冲着妈妈背后讷讷地说。
“淑芝是谁?”妈妈回过头来。
“是支农的城里人。个子小小,生着娃娃脸,梳俩小辫子那个。”爸爸替我回答了。
妈妈恍然:“你跟城里人比?嘁!”她对我的请求不屑一顾,大步流星进屋去,把灯都闪灭了。
很晚了,我独自在月下搓洗着衣裳。这是我第一次洗衣裳,泡在一个脸盆里,揉啊,揉啊,过程像夜一样漫长,又像月亮一样忧伤。
洗到小半夜,翠翠家的水萝卜剩下41个了……
第三天,吃过早饭,突击队又来了。我把洗得干干净净的水萝卜交到淑芝手上。我身上穿着昨天晚上洗的衣裳,还没干,潮乎乎地裹着身子。
“你的衣裳怎么是潮的?露水打的?”淑芝问。
我笑而不答。
妈妈接过淑芝的话说:“昨天晚上他自己洗的。”——她慕名来看淑芝了。
淑芝转脸向我妈笑:“大姐,你家的孩子?”
“是我家的讨债鬼。干活儿不省心吧?”
“省心,省心,他最乖呢。”淑芝说。
不远处,一个城里女人接话儿:“满地的孩子就他最乖了。好好地干了两天,昨天还给淑芝带了咸鸭蛋和黄瓜!”
妈妈的脸一下子黑了。她看到淑芝的手上有两个水萝卜,很新鲜很新鲜,就像昨夜刚从土里拔出来。
我低下头,因为害怕,心口跳得很厉害。
妈妈强笑着:“这孩子,我叫他拿来的。城里妹子没吃过苦,做农活儿不容易呀。”
妈妈和淑芝寒暄了几句,而且很在意地端详了她的脸。
后来,妈妈临走时嘱咐我:“好好跟城里大姨干活儿,别刁!”
妈妈走后,淑芝低下头端详我,又捏着我的脸,笑着说:“你这孩子真有意思!”
第四天,所有人都知道我对淑芝好了。早饭后,我往地里去,几个大人问我:“城里大姨好不好呀?”
“好!”我说。
他们又启发我:“以后找媳妇要找哪样的呀?”
我仔细想了想,回答:“就找淑芝那样的。”吃过苦,做农活儿不容易呀。”
妈妈和淑芝寒暄了几句,而且很在意地端详了她的脸。
后来,妈妈临走时嘱咐我:“好好跟城里大姨干活儿,别刁!”
妈妈走后,淑芝低下头端详我,又捏着我的脸,笑着说:“你这孩子真有意思!”
第四天,所有人都知道我对淑芝好了。早饭后,我往地里去,几个大人问我:“城里大姨好不好呀?”
“好!”我说。
他们又启发我:“以后找媳妇要找哪样的呀?”
我仔细想了想,回答:“就找淑芝那样的。”
这一下,可把他们笑翻了。他们揉着肚子,跺着脚,说:“大城啊,你这孩子,人小鬼大呀。”
可能有人把我的话传给了淑芝。淑芝再见了我,还是笑眯眯的,可是笑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大城,你觉得我好吗?”
“好!”
“哪里好呀?”
“哪里都好!”
淑芝笑了,笑得很爽朗,声音像银铃似的。
转过一天,我吃过早饭又往地里去。路上有大人悄悄地告诉我:“你媳妇今天不来了。”
“我媳妇?”
“就是淑芝呀。”
哦,淑芝今天不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非常失望,一瞬间,整个村庄都失掉了颜色。我几乎要一屁股坐在路边了。
“骗你哪,大城!淑芝在绿肥地,你快去吧,晚了就成俺媳妇喽……”
我撒丫子就往绿肥地跑。
那块地以前是种绿肥的,所以叫绿肥地。淑芝穿着她的草绿色军装正在地里割麦——她的绿军装和绿肥地再搭配也没有了。
所有大人都笑眯眯地瞧着我,交头接耳,有时哈哈大笑。
有人问我:“大城,身上的衣裳今天洗了吗?”我给了他一个白眼。
淑芝也是笑眯眯的,我觉得她的笑容很温柔。
淑芝割麦,我打“要子”,和昨天、前天、大前天都一样。
在一个休息的间隙,淑芝握着我的手,顺着麦地的垄沟走了几步,拣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她坐在自己的草帽上,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她揽着我,我偎在她怀里,幸福得脑袋一阵阵发晕。
“大城,你长大以后愿意要我做媳妇不?”淑芝问我。
“愿意。”我低下头,脚尖踢着麦根的虚土,控制不住两个嘴角要往上提。
我没看到,淑芝快活地向另一个城里女人使了个眼色。
“那,你就是我的小女婿咯?”淑芝大声而甜蜜地问。
“嗯。”我应了一声。
周围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我一抬头,看见妈妈、胖婶,好几个乡下女人和城里女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她们拍着膝盖,镰刀都要握不住了。
毛蛋妈一面像鸭子似的嘎嘎笑着,一面比画:“要给媳妇聘礼的,大城!家里有什么绸子啊缎子啊,你也给人家拿来。——大城妈,你可得准备准备,没6尺的确良再加6尺派力丝,只怕下不来!”
淑芝也笑,伸出一只手,说:“我不要那么多,给我一块巴掌大的布头就成啦!”
中午,回到家里,我饭也顾不上吃,就翻箱倒柜。妈妈问找什么,我不好意思地问:“你有花布吗?”妈妈笑眯眯的,反问我:“是送给淑芝的吧?”我说,“嗯。”妈妈放下手里的木勺,去套间开了箱子,一会儿,找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绫子,说:“拿去吧。”
妈妈手巧,冬天,常有人挟着布料来找她帮忙裁衣,孩子的棉裤,大姑娘的红嫁袄,老人的送老衣,她都会裁。裁完了,人家会表示感谢,并留下一块布头,说:“这块布头给孩子玩吧。”虽然我家没有玩布头的女孩,妈妈客气了一番,还是收下了。
下午干活儿的时候,我把红绫子送给淑芝。淑芝很高兴,把红绫子这里比比,那里比比,问周围的女人:“你们看,看做点儿什么好呢?大城送的!”
毛蛋妈说:“做个鞋面子!”
翠翠妈说:“缝个肚兜!绣几朵水莲花,干枝梅也行,好看死了!”
淑芝笑着:“红绫鞋我穿不出去,肚兜嘛,也用不着。刘姐,你看做个什么合适呢?”
妈妈把一捆麦子码到平车上,沉着地说:“太小,也不够做个肚兜。依我说,什么用场也派不上,你要是不嫌弃,扎辫子还不错。”——我妈什么时候成了淑芝的“刘姐”?我忽然没来由的有点儿不高兴。
淑芝后来把红绫子扎在辫子上——她把两条辫子一挽,挽成个环,再扎上红绫子,很好看。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淑芝扎在后脑上的红绫子,是我送的,一份聘礼。那些城里人开始叫我“淑芝的小女婿”。对这个新称号,我很满意——虽然我还那么矮,可我认为,我已经是大人啦!
过几天,麦子收完了,突击队员们又帮着我们往地里运粪,帮着耩黄豆,帮着插秧。这些活儿用不着我们小孩子,我忽然无所事事起来,和淑芝也一下子疏远了。
我又成了一个无主游魂似的孩子,跟团结、跃进他们在土路上徜徉着。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比如,找到仨杏子俩桃,他们都是马上吃下肚,我呢,洗干净,收好,去找淑芝,等她从田里上来,就递给她。
“淑芝,小女婿又给你送东西啦?”
“瞧大城,这女婿当的!你良子叔要是有你一半好,我累死也值了。”
大人们七嘴八舌地打趣我。我认为这是一种夸奖,听了心里甜丝丝的,比吃了甜桃还高兴。
淑芝也给我东西。她给我带过几块水果糖——真甜!我吃了3天也没舍得吃完,她还给我带过一块香胰子,妈妈看见了,立马收在她的箱子里。打完场那天晚上,妈妈把香胰子拿出来洗澡,我说:“那是淑芝给我的!”我蹦着高儿夺那块香胰子,不愿意叫妈妈用。妈妈把香胰子举得高高地说:“给我洗洗,我洗完了也给你洗。”我不答应,继续夺,我妈拉下脸来,说:“不是我出那块红绫子,人家能给你香胰子?”我一下子蔫了下来。
淑芝来过我家。我不在家,没见着。可是我觉得,淑芝对我妈比对我好了。她不仅来我家串门,还在地里和我妈一起干活儿,一口一个“刘姐”,亲亲热热的;她们拉一具耩耩黄豆;要洗脸也一道儿去洗,碧绿的水渠边回荡着两个人的笑声。
对于淑芝跟我妈相好,疏远了我,我有点儿失落。不过,没过多久也不太在意了,因为我们发明了一个新游戏:麦场上那么多麦秸垛,矮一点儿的,我们往上爬,争“上甘岭”。这是今年春天才放的一个电影,非常好看。
玩着“上甘岭”,我喊“冲啊——”“冲啊——”嗓子都喊哑了。我都没有留意,什么时候“双抢”结束了,淑芝不来了。
后来,淑芝还来过我们大队两次,一次是和几个人送酒糟来给大家喂猪,一次是路过。我没看到淑芝,只在吃饭的时候,听妈妈得意地提起:“上午淑芝来了,带了一双胶鞋来。她穿大了,说送给我穿应该合适。”妈妈从来没穿过胶鞋,她一遍一遍地试给爸爸看,试给翠翠妈看,试给胖婶看,自己称赞说:“肥瘦真可脚!”
听说,淑芝走的时候,妈妈也收拾了一些东西给她带上:晒得掉粉的山芋干、豌豆、干豆角、干马齿苋……听见这些话,再想到那些马齿苋里有我割的一份,我也挺高兴的。
第二年初冬,县城逢大会,爸爸要把农闲时打的几只凳子带去卖,卖完凳子再去酒厂捞酒糟回来喂猪。妈妈说:“我梳的几绺麻自家使不完,不如也卖去。把大城带去看车吧。”
我很少有机会去县城,一听这话,高兴坏了。
大会那天,县城里的人非常多。爸爸拉着平车,在人流里慢慢地移动。我和妈妈坐在平车上。我东瞧西看,两只眼睛都忙不过来了,妈妈却装出司空见惯的神气,说:“等会儿别乱看,也别乱跑。到晌午带你去喝糊辣汤,吃水煎包子!”
我立马开始盼望晌午。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把平车靠边停好,把凳子摆出来——我们来得晚,占的位置不好,快到晌午也没卖出一个;麻的命运也一样。队长来卖芦席,他占的位置好,老早卖完了。他过来看我们,跟我妈说看到淑芝了。妈妈惊喜地说:“你不叫她来玩?”队长说:“我说了。我说你们在这边卖凳子,她说要来的。说不定一会儿就到了。”
我坐在平车上,哪儿都不能去,正无聊着,听说淑芝要来,我精神一振,立马从平车上跳下来,又是跺脚又是理衣服,东张西望。
过不多久,淑芝来了,棉袄上套着毛蓝罩衣,围着一条淡粉色的纱巾。她笑眯眯地瞟了我一眼,说:“大城长高了!”我正期待她俯下身再和我说什么,她已转向我妈,叫“刘姐”,又叫我爸“连大哥”。妈妈拉着淑芝的手,跟见了家神菩萨似的:“一年多没见,淑芝,我可想死你了!”她们说个没完没了,我仰脸望着,想插话也插不进去,脸上倒落了妈妈不少的唾沫星子。我生气了,回到平车上坐着,袖手望着大街。
过了一阵子,淑芝想起我了,拉着我的手,跟我妈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叫大城跟我去玩玩。”我妈很慷慨地答应了。
淑芝牵着我的手,挤过人群。我们穿过大街,拐入一条小巷。巷子两边都是半草半瓦的房子,都有门楼。淑芝领着我进了其中一个门楼。里面挺小的一个院子,两间正房,两间小些的西房。淑芝带我进了西房。房子里面收拾得很干净,至少比我家干净一万倍。靠墙放着一张漆得很光的长条桌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条几。条几上有暖壶,一个很大的瓷瓶里插着鸡毛掸子。条几边还有一张高高的靠背椅。淑芝把我抱起来,让我在椅子上坐好,又拿来一个碟子,碟子里有几个炒栗子、几块酥糖。她又从条几上一个瓷盒子倒出几片烤过的山楂,倒开水沏了,递给我,笑说:“饿了吧?我马上弄东西给你吃。”
屋角有个炭炉子,炉子上炖着个砂锅,里面不知温着什么东西,微微冒热气。淑芝把砂锅端下来,坐上一口小铁锅。这时炉子的火头还没上来,她趁这工夫去洗葱、切菜,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再看看这干净的房间,心里暖乎乎的。
菜做好了,淑芝切了馒头在炉边烤。她烤得很细致,馒头的两面都烤成金黄色,让你闻着那空气就想吃。淑芝也看出我想吃了,递一片过来,说:“大城,先吃点儿垫垫。”我拿着馒头片正要咬,进来一个陌生人,高个子,满脸的粉刺疙瘩。他看见我,问淑芝:“这是谁?”淑芝笑着:“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女婿呀。”
那人的脸上显出嘲弄的神气,过来对我上看下看,很不屑地说:“怎么瘦得像个猴子!”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两脚不沾地,悬着——刚才,我没发现我是悬着的,现在,我发现了,而且觉得越来越悬。这种上不连天下不接地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我紧紧地闭着嘴,馒头片也不吃了。
淑芝嗔怪地瞟那人一眼,说:“别吓着孩子!”又告诉我:“你别理他,他吃醋呢。”我不知道什么叫吃醋。等那人出去泼水,我问淑芝:“他是谁?”淑芝说:“是我爱人。”我放心了——在我们乡下,大人都是结过婚的,男人有媳妇,女人有女婿。那人只是淑芝的“爱人”,并不是女婿。
吃饭的时候那人也在桌上。他对我还不错,老是往我碗里夹菜,叫我:“多吃点儿!多吃才能长大,才能把你媳妇娶回去。”
饭是一种稠粥,里面有米,有芸豆,有鸡头子,有栗子。两个菜,一个肉丸子熬白菜,一个炖干豆角——淑芝说:“连大城,这是你家的干豆角呢。”可是炖干豆角里加了浓重的酱汁,味道好极了,要是淑芝不说,我真不知道那是我家的干豆角。
有这么好的菜,我吃了5片馒头,比淑芝吃得都多。他们两人都笑我,说:“吃得这么多还瘦,你是不是属猴啊?”
吃完饭,那人洗了手,说:“我去上班啦。”就走了。我松了一口气。淑芝收拾桌子,洗碗。然后她给我洗了手脸,还给我脸上抹了香脂。我任她摆弄,幸福得话都说不出了。到出门的时候,淑芝把我抱起来,还亲了亲我的脸蛋,问:“喜欢吗?”
“喜欢。”
“那么把那个叔叔赶走,我们结婚好不好?”
“好。”
“哈哈,傻孩子,你太小了!等你长大,我都成老太婆啦!”
淑芝笑着,抱着我,一阵风似的跑到街上去。
6岁的我又瘦又小,在淑芝的肩头颠着、摇着,好像一根不停舞动的鸡毛掸子。我的脑袋又晕起来。人群变得蜜蜂一样嗡嗡的;天蓝得吓死人;在涌动着的蜂群中,我看见妈妈的脸。她迎上来,向淑芝说着什么。淑芝也和妈妈说着什么。她们说什么我没有听见,我只看见两张笑开了的脸,葵花一样醒目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