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野三人
2018-06-19撰文摄影续慧颖署名除外
撰文/摄影_续慧颖(署名除外)
起义的箭离它要射中的目标渐行渐远,但它早已离开了弓,离开了弦,却总离不开它的土地和山林。
接连的暴雨,进上堡的路,被冲断了。山体滑坡石头又砸断了路边的高压电线杆,电也断了。
这是附近进入上堡唯一的一条公路,几台挖掘机和卡车轮流作业。河流隐秘在路下岸边的竹林与灌木,只在宽阔的转弯处,才可一目了然。河水湍急,水浪在层叠的礁石上跳跃飞腾,那理应有一群戏水的少年。说是河,不过是比溪水更宽阔一些。此前为了大力发展,县政府正在抓紧做路面拓宽,选择填掉了部分河道作为牺牲。现在想要进去村庄,只有泅水一条路子。所以还理应有一条翠翠家一样的渡船。这河水和《边城》白河并无二异,河底各色石子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有小指头大小的游鱼也皆如浮在空气里。和水相比,这山势地形却艰难地多。明清这带的苗民起义能持续数十年还短暂建国,地势便是他们最大的优势。现在这山势又成了此行最大劣势。
晨慌河光,目作风。
雨吻水漾,心升雾。
湖南省绥宁县黄桑苗族乡上堡侗寨在晨光的照耀下,格外清晰悦目(图片提供_东方IC)
绥宁黄桑国家自然保护区境内的牛坡头出现彩霞景观,与高山上的黄色花朵相映照,景色醉人。(图片提供_东方IC)
行至断路,进退两难;时至晌午,腹中空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转角路口的人家成了临时的休息站,救援队从别处端来了工作餐,找他们打听通路通电的时间,答复说至少还需一日。看见房子女主人刚去里屋抓了一把青辣椒往厨房走,我厚着脸皮追上去问道:“是否可以搭个伙,我们付钱。”女主人回头看我干脆地回答:“行啊。几个?”“三人。”“好。”那脆就像六月的李,说出来掉在地上能弹起来。我知道她不是贪财之人,不然救援队的大餐她早就接去操持了。我随她进了厨房,找活,劈柴烧火。她随我干活,踮脚在房梁下割断一块过年时便悬挂起来的腊肉草绳,肉切了油汪汪满出了砧板。随行的司机大哥看中了这腊肉想要买些回去,女人扬头:“不卖的,一年就这一头猪,自己吃都不够。卖你多少也不合适。”这些当地人,既诚实又坦然,一如沈从文所描述的那样:“也爱利,也仗义。”
“可能需要打道回府了。”我们商量着对策。
“或者我下午开车带你们先去山里转转。山里有大树和瀑布。等明日路通你们可以进村。”同桌友善的小哥探过头来。他也是个蹭饭的人,在河对岸建民宿,和主人是朋友,午饭便都在这解决。小哥极为熟悉这一带山林,幼时探险,少时放牧。曾经的上堡古国的辖地严格意义上而言包含今日如界溪、赤板、雪林、潭泥等地。狭义仅指其首都,即上堡古村。小哥把我们带进的山林,便是一个“更广阔”的上堡。千百年的古树笔直苍郁为山林撑起了天空,树下数不清叫不出的植被在这个雨水充沛的初夏,好不滋润。山林低谷处竟有一湾碧绿深潭,深潭之上是两条白练瀑布“从天而降”,好似被倒装的河流。看水出了神,魂魄进了山林。不知不觉大雨砸了下来。小哥从车里拿来伞分与我们,自个在雨里奔走,像山里一株长了脚的树。就这样,跟着他“脚下不知深浅,心中种下丘壑”地在自然保护区的山林里迷失了大半天。等他将我们送到有电的农庄,我甚至都还来不及问他的名字他就转眼离开了。这一个下午突然成了没有主人的记忆,只留下了风景。
延迟的夕阳,或许在山的远方,迟到的歉意呀,却又在眼前。
一切近的,都已远去。
阴雨的天在傍晚时分天色已是半透明的黑色。她是个胖女人,在青石板的院子里戴着耳机正大声地唱歌。她是今晚落脚地的农庄主人。这栋房子在入山口处,再往里走便是森林。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一条大溪在屋前奔腾而过,水声在暴雨时与雨声交相辉映。整个世界被水汽与白噪音笼罩。人像透明地行在空气中,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又自在。
胖女人在用手机软件录制一首歌,她唱的很是投入。聊起天来也是毫不隐藏什么。不知不觉我们就聊到了这里。
“我从小叛逆,有个哥哥,总觉得爸妈不喜欢自己。17岁喜欢上别村一个混混,就离家和他私奔了。没结婚生了个女娃,这个男人不是个东西,不挣钱还老打我和孩子。我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后来才知道,我父亲去找他家打架,伤了腿。前些年去世在床前啥也不跟我说,就把这栋房子留给了我安身。”
胖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小。咆哮的河水早已掩盖了人声。我看到眼泪不自觉地从她眼里流了下来,就像一条隐秘的溪流,就像一次不请自来的自我清洗。夜那么沉,沉地我再也看不清她的目光。最为遥远的并不是距离,而是那么两三件再也无可挽回的事。
天刚破晓,前方传来捷报,路通了,匆匆告别,慌忙启程。车行至水湾处,见雾如白云悬于水面,依山势而建的苗家村落被水田围绕,如一艘大船停于山腰。还未来电的村庄,人们起床在水边梳洗,男人正在打扫院落。一切都如此琐碎,四处弥漫着太平的宁静。直到临近中午,才有人在廊桥门楼下聚集休闲。依旧是如此静地,即便有欢笑,有打闹。那是一种你无需刻意融入的静,无人提及的静。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 ”与凤凰相比,明正统年间,上堡的第一次揭竿,显得有些儿戏。这次草率的起兵,连正史都不屑为其粉饰。在史料中这样描述起义者当时的心路历程:
朱徽炸有勇力,家人段友洪以技术得宠。段友洪致仕后说朱徽炸有异相,当主天下,遂谋乱。改元玄元,分遣段友洪及蒙能、陈添行入苗族地区,诱苗族以银印金币,发兵攻武冈。
朱徽炸的父亲是当年的岷王,这个父亲就曾和哥哥朱棣当面叫板,表达过“你能篡位我也能篡”的慷慨激昂。然而起义的号角刚刚吹响,便熄了火。都御史李实听说后,便遣驸马都尉焦敬、宦官李琮征朱徽炸入京师,除爵,幽于高墙之内。反倒是朱徽炸的家僮蒙能,一路逃到广西义宁县(今龙胜县)蒙顾峒。于明正统元年(1436),又在蒙顾峒和横岭峒聚众起义,正儿八经地开展起了起义事业。一直打到了景泰元年(1450),西至贵州隆里,东至湖广衡州,北至沅州,南至播州,苗民纷纷响应蒙能号召,举起义旗,随从蒙能起义。五年后义军人数达到五万余人,蒙能在一次战役中被守备郑泰用火枪击中身亡,他的手下同是侗族人的李天保又再次接过旗帜。李天保自称“武烈王”天顺五年(1461年),在上堡建都。至此,上堡成了苗族历史上第一个拥有自己政权的首都。“界溪省,巴流府,雪林州,赤板县,上堡有个金銮殿。”时至今日,这里还流传着这句民谣。李天保所建立的王国与明朝廷分庭抗礼。历经了24年,最终被朝廷10余万兵力镇压下去。官军攻克上堡古国,将辉煌的金銮殿付之一炬,所有的男丁被屠杀殆尽,所有的女丁或沦为官仆奴隶,或远迁边关。
自此上堡古国沦为一片荒芜。然而野火烧不尽。清朝年间,残余的“苗王国民”相继在后来出现的起义头领带领下,多次农民起义,并且都以上堡古村为根据地和大本营。就是这时,清兵的一把大火,将这个气势恢宏的上堡古国全部烧毁。
即便今日的上堡所能提供给我的只是鸡舍一块忠勇祠遗址木牌,几块早已风化的石碑,一株毫不起眼的栓马树。我仍然钦佩昔日上堡人的忠勇,现在的上堡,更像是历史中上堡留下的影子。你想认识它,不如看它的影子,只有影子从来没有背叛过,企图去伪装他人,或被烧毁。
苗人之勇,就像流水中取不出水波,乡人之野,就如浪涛永远洗不净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