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曾记那年桃花落满身

摄影/刘熙嘉 模特/胡博雅

作者有话说：

两年前，我去镇江参加音乐节时，单曲循环过一首叫《曾醉》的歌。歌词里有一句“曾画下山间桃花流水逐云，跌破了一晌贪梦了无痕”，我听后眼泪就落在了青石板街上，一直想要写这样一个有桃花树见证的爱情故事。

镇江虽然是一座偏安江南的小城，却暗藏了岁月更迭也带不走的沉静之美。在镇江黄昏的灯火里，少男少女对视了一眼，便觉得“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我觉得现实中会有这样的男孩和女孩，他们在一起，仅仅是因为互相喜欢。哪怕明知未来不可期，也想和对方认真在一起。真正勇敢过的人，在爱里不会有遗憾，因为爱情本身就是勇敢的另一个名字。

1

修荷近来总是梦到幼年光景，梦到她的头发刚好可以扎起一个小啾啾，奶奶抱着她坐在院里的桃花树下，轻轻抚着她柔软的发顶说：“我们修荷呀，一定要把头发养得乌黑油亮，这样才能一辈子顺顺利利呢。”

继而梦境一转，修荷又看到自己坐在湖边吹《喜相逢》，明明是练习过许多遍的曲子，她却吹得荒腔走板。

梦醒后，修荷看了看桌上的日历，不由无奈地笑了，原来是到了该去金山寺祈祷的日子。想必是许宁按捺不住要看荷花，她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许宁是个幼稚鬼。以前，修荷打扫房间看到自己掉落满地的头发叹气时，许宁总是摸摸自己的光头，得意扬扬地说：“你看像我这样光头多好，冬暖夏凉的。”修荷听他这样说，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又想让自己给他织帽子了。

镇江虽然没有苏杭淮扬的秀美齐整，但冬日的冷是一点不差的。许宁在镇江过冬的第一年，跟修荷聊天时总是上下牙关直打战：“修……修荷，要不是你，我……我才不会在镇江过冬！”

修荷当时只敢默默地在心里翻白眼，他哪里是为了自己留下来的，明明是被金山寺的满池荷花吸引住了。再不然，就是喜欢上了镇江街头巷尾都有卖的小吃。“红莲、三怪、修荷，镇江三宝也。”许宁当年说的话，修荷可是记得一字不差。

那一年，许宁满21岁，刚大学毕业不久，而18岁的修荷从小学昆曲，即便刚考上江苏大学，但暑假里，她还是坚持每天去练功房训练。那天，在去练功房的路上，她碰见一个背着吉他问路的小光头时，她还是惊了一下，以她贫乏的想象力，实在想象不出小和尚弹吉他是什么模样。下一秒，小和尚更是让她刷新了三观：“妹子，我打听一下啊，你们这里什么肉最地道呀？”

“你是哪个寺里的，和尚也能吃肉吗？”修荷偶尔会犯傻，就这么直愣愣地把好奇的话问了出来。这下让许宁抓住了把柄，非说她伤害了自己脆弱的少男心：“我英俊潇洒，逍遥日子还没过够呢，你竟然诅咒我去当和尚，难道不应该请我吃肉，赔礼道歉吗？”

无奈之下，修荷只好带他去认识的一位阿姨开的特色餐馆，请他吃饭。

2

“水晶肴蹄、桂花糖藕、蟹肉狮子头、糖醋排骨、清蒸鲥鱼，就先上这些吧，一会儿不够吃，我们再点。”修荷一边听着对面的小光头报菜名，一边忧心自己的钱包，还顺道反省了下自己不会拒绝别人这个致命弱点。

那边许宁点完菜，看着修荷满脸复杂的表情，终于害羞地说：“嘿嘿，我这不是听说你们南方菜量小嘛，我们北方人可能吃呢。”修荷闻言继续一脸懵懂，她认识好几个北方人，才不像他这么能吃！

不过这次修荷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反倒是许宁发觉修荷有些腼腆，连忙开始找话题：“我叫许宁，来这里参加迷笛音乐节的，你叫什么呀？”待听到修荷的名字后，许宁竟然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喷了出来。修荷连忙往后躲，心里暗戳戳地继续腹诽，他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制造出的狼藉后，许宁解释，他奶奶就叫秀禾，所以忽然觉得自己平白无故成了孙子。修荷听到他的解释后禁不住笑了，跟许宁重申自己的名字是“修荷”，这样一闹，两人之间初识的陌生倒是散去不少，所以当许宁邀请修荷陪自己逛逛镇江地道的去处时，修荷立刻答应了。

“其实我最喜欢西津渡在唐代时的名字，叫金陵渡。王安石的《泊船瓜洲》写的就是从西津渡扬帆北上的场景，东吴时期孙权把镇江改为都城，就是诗里说的京口。”

许宁看着修荷说起西津渡的历史，忽然觉得空气里都弥漫着馥郁的香气，禁不住开口道：“真没想到镇江的历史这么久远，你多说给我听听呗。”

许宁走着走着，忽然矮身到修荷面前做弯腰佩服状，要是不看他的小光头，当真是玉树临风的贵公子模样。

一路上，多是修荷在说，许宁在听，两人从镇江博物馆经过“西津渡街”券门，再经昭关石塔到观音洞，前行至待渡亭时，许宁回身望去，灯火通明，恍如异世，只觉得自己和修荷仿佛从三国两晋时一直走到了明清年间。而修荷还在说其他券门：“同登觉路，共渡慈航，飞阁流丹，层峦耸翠，听起来像不像过了漫长的一生？”

许宁在温柔的晚风里轻轻地点了点头，望向修荷的目光同样温柔却又克制。

3

迷笛音乐节结束后，许宁这个音乐发烧友本该直接打道回府的，可偏偏他又逗留了几天，丝毫不顾自己与修荷才认识两三天，求修荷带他去北固山山顶看刘备招亲的地方。

到了山顶，许宁扯着嗓子唱《精忠报国》，游客们都宽容而戏谑地看着他们两个笑。修荷却在这歌声里乱了方寸，她忽然发觉自己一点也不想让许宁离开镇江。

可她也害怕，戏里的爱情那么苦，她不想吃苦。更何况他们之间只是萍水相逢，他来自寸土寸金的北京，她却从未离开过江南。异地恋对她来说更像是天方夜谭，他们之间也只能到此为止。

从山上下来后，修荷就没和许宁再见面。他发短信说还想去茅山，她反反复复写了又删，最后说自己有演出，没空陪他。直到许宁说他要走了，修荷才哭着跟他说一路顺风。那几天，她总是在梦里见到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等她追上去时，他却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肩而过。

人总是会有这样的时候的，过去就好了，修荷梦醒时这样安慰自己。那时她还懵懂不知，爱情一旦来了，是不会轻易走的。她瘦得骨架愈发分明，演出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好似那个幼年时偷穿奶奶衣服的小娃娃。

在大学饭堂吃饭时，北方来的室友给她夹了块糖醋排骨，亲切地说：“你怎么这么瘦啊，多吃点啊！”她听着室友跟许宁类似的口音，只觉得自己先前在心门外建起的大坝轰然倒塌。

回到宿舍后，修荷翻出了许宁寄到之前一起吃饭的那家餐馆的信。他总是这样讨人喜欢，她去取信时，餐馆里的阿姨曾经亲昵地打趣她要抓住这个小伙子。

许宁离开镇江三个月，这座城市依旧沉静而从容，既没有因历史积淀丰厚而生出的骄纵，也没有从都城没落为小城的寂寥，它依旧是庇护修荷长大的那个市井气息浓厚的小城。从前，修荷一直以为自己完全继承了这座城市遗传给她的从容和笃定，直到她发现许宁寄过来的三封信已经被她反复摩挲得纸张都起了毛边儿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凡人而已。

4

三个月后，当许宁再次出现在修荷面前时，他此刻才发现，自己勇敢了那么多年，却还是比不过面前这个瘦弱的女孩。

修荷看着许宁的眼睛，开口说：“你知道吗，我四岁学昆曲，到现在14年，唱得最多的戏就是《游园惊梦》，但我以前最喜欢的是《南柯梦》，总觉得人生也就是这样，浮生若梦罢了，什么爱呀恨呀，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可遇见你以后，真奇怪呀，寻常草木都变得生动起来。我想和你春天在桃花树下唱歌，想在秋日桂花开时一起散步，想趁着冬天没有到来前给你织一顶厚厚的帽子。”

修荷说着说着，许宁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再疼再艰难的时候，他都没哭过，如今却在他喜欢的女孩面前泣不成声。

修荷轻轻掰开许宁一直紧紧攥着的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说：“想哭就哭吧，在我面前，你不用坚强的。”修荷站在院里的桃花树下温柔地笑了，这是她求来的爱情，无论前路如何，她都不后悔。

镇江的冬天很冷，许宁戴着修荷织的红色帽子去吃锅盖面。其实他更想去修荷家蹭饭，无奈上午才因为他列举“镇江三宝”时却把修荷排在最后，惹了她不高兴。最重要的宝贝当然要放在最后嘛，许宁自以为表白得很含蓄，谁料修荷被他惯得越来越孩子气，脾气上来直接挂了他电话。

这样想着，许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就见到修荷正站在店门口气鼓鼓地盯着他，问道：“你来找我啦？”

许宁赶忙跑过去学小狗作揖，高大的人做这种动作反而莫名喜感，修荷绷不住，笑着说：“去我家吧，给你做好吃的。”

“今天吃什么呀？”

“藕汁汤圆和蟹黄汤包。”

“那有没有醋？”

“你又不是山西人，怎么成天要吃醋？”

“因为我今天去你学校看你演出了，好嫉妒那个柳梦梅呀！”

5

修荷平时要在学校上课，许宁索性在镇江城里租了个房子，平时白天就在镇江的大街小巷里闲逛，去寻找修荷长大的痕迹，夜深人静时便开始写歌。他的歌向来是自己谱曲作词的。等周末修荷回到他租的房子时，两人就一起坐在桃花树下继续琢磨词句。有时说着说着，许宁就跑偏开始讲起了《七侠五义》，修荷倒也不嫌他幼稚，总能兴味盎然地听着。

那时正是桃花满枝头的时节，修荷最爱桃花，可惜花期太短，还没等她抽时间在花树下给许宁跳舞，桃花就调皮地落了他们满身。修荷在漫天花雨里问许宁：“等你24岁就娶我吧？”

许宁没回答，他笨拙地岔开话题，说想去茅山逛逛。修荷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涩，反问：“米芾墓、赛珍珠旧居、梦溪园遗址……镇江但凡有点历史色彩的地方，你哪里没去过？”

许宁不知是真的以为可以蒙混过关，还是想假装若无其事，粉饰太平，他踮起脚折了枝开得最好的桃花递给修荷，说：“因为我想认真记住镇江的每一个地方，想你想得太难过时，就去想这些地方，也许这样会好过一点。”

修荷吸了吸鼻子，接过许宁的桃花，他总是能一面逃避给她承诺，一面又用情话把她套牢。她不能当着他的面哭，她早就预见了这段恋情的结果，但绝对不能示弱。

许宁看到修荷若无其事地接过桃花，只觉得心在一阵阵地疼。

他明知道自己不能给她承诺，明知道她是个倔强又偏执的女孩，还是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他可以不给她24岁那年娶她为妻的承诺，却不能骗她说自己不爱她——怎么会不爱呢，那个声音清透干净得似小溪流淌的女孩，那个在舞台上水袖流转、眉目如画的女孩。

有些话说出来，修荷可能未必信。许宁是真的想努力多陪她一天、一月、一年的，他从前可是什么都不信的人，来到镇江后却什么都信了。他去金山寺虔诚叩拜求佛祖显灵，也去茅山求签问道，托道祖保佑。

镇江这座城有过那么多传奇的往事，不知金山寺的莲池里有没有白娘娘留下的法力，不知昭关石塔里的观音娘娘能不能看见凡夫俗子的愁苦……许宁正想着，修荷伸出手摸摸他的光头，依旧是笑容甜美的模样，说：“算了，你想去就去吧，只是得多穿点衣服，山上风大，可别回来再像上次一样感冒，两个多月都不好。”

许宁闻言像喝了一大口掺了醋和糖的酒，只觉五味杂陈，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就是仗着修荷对自己心软，才会这般肆无忌惮。今生他欠她良多，只能来世再还了。

6

修荷深爱的许宁，永远留在了23岁那年。他出生时就查出患有严重的地中海贫血症，家人给他取名许宁，许愿他一生安宁。他倒也争气，比寻常孩子都要懂事乐观，也许冥冥之中知道自己不会在人世停留太久，他就努力学着做个开心果。他总是想着，即便有一天他离开了，大家想起他时也是微笑的模样。

只有一个人，是不在他预料之内的。如果往事能重来，他一定不去参加那场音乐节，这样就不会遇见他这一生唯一深爱过的女孩，这样她就不用在他离开后画地为牢，也不用一个人活成两个人，替他看遍世间风光。

修荷读到许宁的日记时，哭着笑了。许宁他不懂，她不是画地为牢，只是她见过了世间最好的，次一点的便入不得她的眼了。

其实他也不是世间最好，他幼稚、胆怯又自私，贪吃、爱玩总捣乱，还怕疼、怕苦爱吃醋。可是在她眼里，他就是最好的，就像镇江，不如苏杭秀美繁华，可她总是偏爱这座城的沉静从容。

前几年，修荷还能常常梦到许宁，现在却梦得少了，距他离开已经过去三年，她的生活中又有了新的人去去来来。修荷这样想着，却不觉难过，梦不见也好，省得他还是年轻俏皮的模样，她却再也找不回18岁时为爱痴狂的勇气。

修荷收起许宁的日记本起身回屋，恍惚间却好似听到有人坐在桃花树下问她：“‘彩袖殷勤捧玉钟’的下一句是什么？”

“当年拼却醉颜红。”

她年轻时还不懂，人世间的相逢都是早已写好结局的，唯一能做的，也不过珍惜眼前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