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不成正义在
2018-06-16刘诚龙
刘诚龙
民国报人黄远生,以奇风异骨隆誉报界,人皆称能,或与刘少少、丁佛言被时人誉为“新闻三杰”,或以“能想、能走、能听、能写”称为“业界四能”,誉之高者,谓双第一:中国第一个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记者,其“远生通讯”更被视为当年中国新闻界的第一大品牌。可叹复可叹的是,黄公英年被杀,享年三十一,长使英雄泪满襟。
尤悲凉的是,其死可以六字语让后人痛彻:冤有头,债无主。冤有头,乃是黄公“有胆略,公然撰文警告三大势力:袁世凯、国民党、进步党。驰骋京都,笔战枭雄”。结怨枭雄多,谁个枭雄杀的他?都无人“宣称对此事负责”,有谓“被爱国华侨当作帝制余孽炸死的”,有谓“被革命党人以袁党人罪名枪杀于住宅内的”;有谓“被袁派遣杀手狙击身亡”,还有谓“被孙中山派人刺杀的”……到底被谁杀的?真相或只有一个,不真相却有N多;不真相变成真相,或谓手法造真相,源自N多手法出自一个心法:阁下恨谁,凶犯即谁。阁下若恨袁世凯,那凶手便是袁世凯;兄弟若恨国民党,那罪魁便是国民党……
黄公江西九江人,出身书香门第,其家向来“文采秀发”,思想初装脑者,是四书五经;后来换脑,观念转新学西学——其经书开蒙时节,还请了外教,洋女教师授其英语;十八岁(1903年),参加县试,中秀才,同年秋,中举人,列赣省第七。次年,大清举行末代科举,黄公高中进士。同榜者,有沈钧儒、谭延闿、叶恭绰等。“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在中国最后一批进士中,属远生最年轻,时不满二十周岁,真个神童。
黄公科举成进士,赢得“知县即用”榜头,却是天生反骨,中进士年,便以进士身份东渡日本,入日本中央大学学习法律。入体制内,出体制外;再入体制内,再出体制外,黄公在体制内外出出进进,出进也多矣。六年后,以海归身份归清,历任清政府邮传部员外郎、参议厅行走、编译局纂修、法政讲习所讲员等职。
置身官界,做得甚事?不是为虎作伥,纵恶贯不满盈,也伥迹不用罄竹,一页纸是难书的;不行虎恶,不行伥迹,或只能一杯清茶一张报作禄蠹了,“以极可爱之青年之光阴,而潦倒于京曹”,此非黄公之愿,黄公之愿是“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誓言“吾之官乃与满廷俱毙”,官场不立身,何处立命?“立意不做官,不做议员,而遁身于报馆与律师。”黄公后来没遁身律师,而显身于报馆。
黄公非遁身报馆,而是显身报馆。显身两字,最是麻烦。红颜薄命,黑颜薄运,不红不黑间,命运最佳;才高断寿,才低断禄,不高不低者,寿禄恰好。才在高低处,名在显遁间,味在其味中,方是真欣然。才名也不能走极端嘛。奈何黄公,笔好,才高,名气尤大,这就出问题了。黄公做新闻做时论,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评黄公,“远庸(黄公之字)文章典重深厚,胎息汉魏,洞朗轩辟,辞兼庄谐,尤工通讯,幽隐毕达,都下传观,有纸贵之誉”。如此大才,不为我用,便当我杀。
袁世凯先要用他,1915年,袁氏帝心膨胀,自己不好意思,得请他人劝进,一时间帝王师者、无冕之王者、放浪青楼男女双方者,皆在袁氏罗致名单里。要罗致便要招士,便要养士;一般士人袁氏也要,却出价不高,比如那些妓女劝进团,袁氏不过是按上街人头招待一餐盒饭;大V之士,袁氏更要,出价奇高,比如袁世凯曾叫梁任公作一篇吏部文章,歌颂帝制,出价是20万光洋;黄公乃报界大V,其时任《亚细亚报》上海版总撰述,文采风流,笔底生人,笔底杀人,他人之或生或死,在其笔端之提起与放下间。
有谓,天下没有谈不拢的生意,只有出不起的价位。此言放之四海而皆准么?皆准?皆准?却也失之与梁公也。
黄公也不是没犹豫,黄公对袁氏素有好感,“袁总统当前北洋时代,威望隆然,海内之有新思想者,无不以非常之事相期望”。黄公此论,论者是袁总统;到了1915年,袁总统身份拟转换为袁皇帝,黄公也拟转评论口气,他胆略大起自思想新嘛,“指斥乘舆,指斥权贵”,而倒行逆施者如袁氏,黄公自然是不太理他的。奈何袁氏出手阔绰,一者给个现金10万光洋用一用,二者给个部长职位玩一玩,孔方兄不够摇动心中旌,红翎子当可搬动脑膜顶。人嘛,谁人无弱项?黄公看在价格份上,答应做这一笔灵魂买卖。
生意蛮划得来,到底沒做成,盖因黄公思想终究是新的,颂帝制是“似是而非”,黄公夫子自道是“主旨尚未过于没缺良心”,袁氏一读不得劲,袁氏要的是死心塌地,哪要首鼠两端?10万光洋不曾买个骑士,买来个骑墙士,袁氏自觉太冤枉,袁氏敲起桌子,说了重话,叫黄公再做一篇立意坚决、帝制昂扬之颂圣文。不晓得是袁氏话太重,伤了尊严,还是不肯再加价,再出重价采购尊严;抑或是黄公思想竖了定海神针,他肯卖身,不肯卖灵魂了,按黄公说法是,这一天是“人格上争死活的最好一关”。这天是1915年9月3日,黄公逃离帝京,南下上海,新思想战胜了旧蠹念。
黄公之笔,刺贪刺虐,刻铁有痕,其论民国代前清,“不过一班旧食人,而换取一班新食人者”;其论民国之非,“盖瓦解于前清,而鱼烂于袁总统也”;其讥刺精致之利己主义者,“彼以为天下之人,殆无有不能以官或钱收买者”……议论之剀切之风生,讥刺之锋利之深刻,巍然士中大腕,呵呵,黄公讽天下之人,都可被钱与官收买了去,不料也是请君入瓮,进了自个设论之瓮中,他也曾被光洋与部长,收买去也。
光洋与部长收买了黄公自己,而黄公再用尊严与良知赎回自己。这其中是甚使然?是生意还是编制,是价格还是价值?原来诺诺之士,忽然间不怕开水烫,成了谔谔之士,缘故者何?或许是价格没谈成吧——反之,也可以推论,一直不曾是嗻嗻之士,一直在做谔谔之士,无他,在等人来谈价格焉。
扯宽了。黄公南下上海,随即在《申报》《时报》与《大陆报》刊发启事,声明与袁氏御用之《亚细亚报》脱离“父子关系”,称原来“鼓吹帝制”者,全是假话,与自个内心“宗旨不符”,现在当划清界限,“不愿与闻”。之后,黄公还做了《忏悔录》,其言与魔共舞,乃是“魂为躯役”,源自内心“理欲交战”,痛悔自己“既不能为真小人,又不能为真君子”……文人常常解剖别人,从不解剖自己,故一为文人,不足为观;黄公却时时解剖别人,更深刻更无情地解剖自己,果然真君子。只是君子难做,士之君子要做,难做壮士,得做烈士,黄公发布与权贵断交书,权杖恼羞成怒,杀心顿起,不是跨省追杀,更是跨国追杀:1915年12月25日,黄公被恶人(其人者谁,无定论焉)所支使之枪手刘北海,枪杀于旧金山都扳街,时年三十有一。顺便说句,有士高论民国新闻甚自由,不过也有人统计了新闻自由下冤魂不少,仅从1912年4月到1916年6月,被封闭的报馆达71家,传讯49家,捣毁9家,24位报人被杀害,60余位报人被捕。
不说这个,转过来说黄公。黄公于体制之出入,于思想之转换,于正义之往来,果如其所言乃是“理欲交战”,非出自“价义交换”?考黄公此前此后,而最后命殉正义,我对黄公是蛮相信的。
(责任编辑: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