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国抗战捐躯的首位外籍航空义士罗伯特·肖特

沈旻 沈岚

1932年，南京航空烈士公墓最初的建造是为了祭奠“一·二八”淞沪抗战的空军烈士，位于紫金山北麓占地50亩，当时的公墓建筑包括牌坊、碑亭、祭堂及左右庑各三间，原先还有一座纪念塔。在祭堂左右和后面辟有坟场，分左中右三区，坟场间有弹石路相连。碑亭中竖立纪念碑一座，正面镌刻航空署署长黄秉衡书写的碑文，背面刻捐款者名单。首批葬入的30余烈士，有“一·二八”淞沪抗战中的国民党空军中校黄毓全、少校吴明辉、美国飞行员罗伯特·肖特等。其中，罗伯特·肖特墓是衣冠冢，这位传奇英烈的遗体最后被安葬在上海虹桥机场附近。

1932年初，日本军国主义发动对淞沪地区的武装侵略，史称“一·二八”事变。事变发生时中国空军正处于初建时期，技术与装备极其落后，日军飞机凭借制空优势，对闸北地区实施狂轰滥炸，第十九路军防守的闸北地区顿时化为一片废墟，军民死伤惨重，尸横遍野。目睹强盗的欺凌，许多外国航空界人士不愿袖手旁观，挺身而出，志愿充当航空飞行员。据2月25日国民通讯社自旧金山发来电报称：“美国人士愿报效中国军队以战暴日者已不下二十余人，其中以飞行家最为踊跃。”罗伯特·肖特就是他们当中一员。

早在大名鼎鼎的“飞虎队”来华抗日的十年前，肖特孤身一人驾机飞临中国上空，犹如一只正义的雄鹰搏击长空，最后化为一颗耀眼的流星陨落在了中华的大地上。他是中国抗日空战中击毙日军飞行将官的第一人，也是中国抗战中牺牲的首位外籍飞行员。

被航校除名的传奇飞行员

罗伯特·肖特（McCawley Robert Short），1905年10月出生于美国港口城市塔科马。肖特一家共有五口人，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和他本人。他的童年生活艰辛，7岁时父亲抛弃了家庭，姐姐不久死于猩红热，肖特作为长子早早担负起家庭的责任，赚钱贴补家里的日常开支。1928年高中毕业后，他考入位于加利福尼亚州行军场的美国陆军航空学院学习飞行，后于玛尔市区菲尔特接受初、高级飞行训练。爱上飞行的他，似乎就是个与生俱来的飞行高手，但由于桀骜不驯的性格不适应军校管束，终因违反纪律而被学校除名。他并未放弃自己钟爱的飞行事业，最终靠自学完成训练科目，后又申请加入美国陆军航空兵预备役部队，被授予空军少尉军衔。

上世纪30年代初因战事不断，中国逐渐成为美、意、德等国战机销售的主要市场，一批欧美飞行员也开始在华活动。在1931年4月正式成立中国空军之初，一名中国政府代表邀请肖特到中国航空公司负责空运上海与杭州之间的邮件，肖特从美国西雅图抵达上海后，等待他的却是一架破旧不堪的洛宁水陆两用飞机。他认为驾驶这架摇摇欲坠老掉牙的家伙上天无异于自杀，于是拒绝了这份工作。很快他便受雇为美国波音公司亚洲代理商盖尔公司工作。盖勒是波音飞机的进口商，与中国政府关系密切，而波音公司当时正在向中国出口最新式218双翼战斗机——这款改进型波音飞机由美国陆航P-12战斗机定型并换装新发动机而成，肖特作为波音218型驱逐机的试飞员，主要任务是向中国空军高层表演和宣传这款新型飞机的优越性。

中国空军组建初期全国仅有5名飞行员可以驾驶各种型号的飞機，还有20名飞行员只能驾驶教练机，亟需技术高超、经验丰富的飞行教官。肖特顺理成章地成为国民党军政部航空学校飞行教官。他感到前程一片光明，中国的上空将成为自己大展宏图的地方。1931年6月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能为中国组建训练一支空军，我感到非常荣幸。……您等着听我们空军的好消息吧，我已经获得了中国最好的工作了。”

1932年1月20日飞机装配完成，450匹马力的黄蜂发动机也已顺利试装完毕。肖特在日记中写道：“此时，我正如手执双枪的西部骑士，两挺7.7毫米机枪装满了子弹。可惜我是以平民身份来华试飞的外国人，无法亲自参战，对此只能深感遗憾。”

搏击长空一战成名

肖特到上海不到一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1932年1月29日凌晨，日机从停泊在黄浦江上的“能登吕”号航空母舰上起飞，宝山路上著名的商务印书馆及堪称“亚洲第一”的东方图书馆均被炸毁，闸北上空浓烟滚滚。2月20日，数十架次日军飞机轮番轰炸居民区，引发多地房屋中弹起火，造成上百名同胞遇难。

目睹日军嚣张气焰，平民惨遭涂炭，肖特怒火中烧，国民政府那时已拥有约200架美、英、法、俄、意飞机，在淞沪抗战中却无用武之地。他在1932年2月4日寄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这让我怒不可遏。为什么比日本飞机先进的中国飞机没有出现？中国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赢得空战。”在信的末尾，他让母亲“不要为我担心，我会非常小心的”。

此时，如箭在弦的肖特不仅要训练中国飞行员，还要作为志愿者直接参与抗战，在一次记者采访中他说：“我是中立国人，无所偏袒其间，但作为人类的一分子，目睹日军的野蛮杀戮，是可忍孰不可忍！为了人道主义，必须与之决战！倘若为此而献身，请告知家人，我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随着时局日趋紧张，中国政府从波音公司购买了一批飞机，1932年2月中旬波音战斗机组装完毕，为避免它们遭到日机的轰炸，肖特应中国政府的要求将其中一架波音218型飞机从上海转场到南京，准备为国民政府高级官员进行一次飞行展示。转移途中向日机主动发起攻击，史上第一场惊心动魄的中日空战序幕由此拉开。

1932年2月19日下午，刚刚组装完毕的波音218从上海虹桥机场飞往南京。这架飞机机尾编号X66W，机身被漆成棕绿色，双层机翼、机背和机尾都被漆成漂亮黄色，出发前还经过紧急武器加装，机上配备了机关枪和弹链。20日清晨升空不久，肖特就驾机在长江出海口的吴淞上方，与从日本“凤翔”号航母上起飞的三架“中岛”三式舰载机不期而遇。战斗爆发后，日军为确保其空中优势，又增派“加贺”号、“凤翔”号两艘航空母舰部署在上海吴淞口，三架“中岛”当时正由所茂八郎大尉率领，准备前去轰炸南翔镇。面对日军飞行编队，单枪匹马的波音，犹如饿虎扑食，瞬间掠过三机500多米，抢占有利攻击位后旋即翻身俯冲，单刀直入扑向编队主机所茂的座机，接连打出一排连射……一对三的空中激战历时20分钟，日方带队长机与另一僚机中弹受创，肖特及其驾机却毫发未损，最后安全飞抵南京。日机迫降返航后检查发现所茂座机上留有十几个弹洞，螺旋桨上命中一发，机翼也被两发子弹打穿。

这是日本空军战史上首度海外交锋，罗伯特·肖特凭借高超的飞行技术击伤敌机两架。消息传来，上海市民无不欢欣鼓舞，日军飞行小队长安延多计夫回忆道：“三架三式舰战在1500米高度进入战斗，波音机迅速爬升，当三式舰战爬升到3000米时，波音机已经达到3500米高度并转入俯冲攻击，利用速度脱离后再次重复。经过多次攻击，三式舰战始终无法抓到上方的有利位置，所茂大尉的长机被迫率队放弃战斗，结束了战斗。”不可一世的日本飞行员视此次空战是一次耻辱。日本情报机关迅速获知这是一架中国政府刚从美国购买的波音218双翼战斗机，飞行员是个美国人，甚至知道他的名字叫罗伯特·肖特。

壮士此去碧血长空

肖特飞抵南京后请缨参战，随即连人带机编入中国空军航空队，那架崭新的波音218双翼战斗机也被喷涂上草绿色和中国空军徽记。肖特兴奋不已，期待能与日本战机再次决一雌雄。两天后机会又来了。2月22日下午3时许，中国航空第二队队长石邦藩率八机编队从南京出发，飞往新的前进基地杭州笕桥机场集结待命。肖特按计划驾机同往，当天江南地区云层很低，又无通讯导航设备可用，波音机速度快，出发不久便脱离机群独自飞往目的地。下午16时许，途经苏州城郊时他遭遇从“加贺”号航母起飞的飞行编队（包括三架十三式舰载攻击机和三架三式舰载战斗机）。

肖特驾驶波音战斗机从日机群侧方杀出，日军攻击机队在900米高度向左转向，而战斗机队在1500米高度右旋并向波音飞机俯冲下去，拉开了新一轮空战的序幕。日飞行员黑岩利雄驾驶的战机率先从上方对准正在爬升的波音机射击，由于距离太远，子弹全都落空。肖特并不理会，而是直接向攻击机队发起进攻，只见波音轻巧的机身冲高越过日军领队长机上方，然后盘旋俯冲占据45度攻击位置，紧咬住它的尾巴。日飞行员佐佐木在400米距离时向波音开火，其余两架舰攻也同时射击，肖特为了能够命中目标，逼近到几十米的距离才开枪扫射。这样连续进攻三次，当场击毙攻击机中座指挥官小谷进，重伤后座射击员佐佐木。那架飞机由前座驾驶侥幸开回航母，正在云中担任护航任务的另3架战斗机居高临下，以密集队形开展攻击，将波音团团围住。波音在与敌机互射交火中不幸中弹，油箱部位冒出白烟，于是转入低空准备撤退。敌机紧追不舍继续围攻扫射，日飞行员生田乃木次瞄准波音在距其150米处开始射击，子弹击中飞机尾部；当两架飞机仅相距50米时，生田乃木次又击中了机身。他清楚地看到驾驶舱里肖特抬起胳膊，头和身体前后晃动，失去控制的波音飞机向右倾斜，拖着黑烟螺旋下坠，最终连人带机坠入苏州东南郊十公里处一片水域之中。

正在公大机场待机而未参加战斗的日军大尉安延，在战后公布的日记中对当天战况记载如下：“……傍晚，生田乃木次首先归来，报称击落了一架飞机，机场上响起了狂呼，而小谷队的归来则是令人沮丧的。先下机的是射手佐佐木，他的左腿被子弹打穿，胫骨粉碎。然后是指挥官小谷大尉被抬了出来，他的头部全部变成了红色，我以为他也是重伤，后来才知道早就死了……根据参战队员的描述和战斗报告，对方飞行员发挥自己飞机优异的机动性，从前下方和后上方进行了攻击。在最后一次交火中，佐佐木打完了一个弹夹，在交换弹夹时小谷被击中。”尸检记录表明，小谷所受致命伤在头部，其左右胸亦各被一弹贯穿，他死于肖特从后方发起的最后一次近身攻击，成为日本海军航空兵被击毙的第一人。

对于肖特当时为何脱离编队单独行动，并主动攻击日机，根据日飞行员黑岩利雄回忆录称：“当年肖特咬住轰炸机不放，是因为不远处的苏州车站里一列载满妇女儿童的难民列车正要出站，而车站正是我们空袭的目标。”嗜血成性的黑岩利雄后来担任教官时常对学员提及肖特，承认他是“一个勇敢的人”。肖特牺牲后，中国政府在写给肖特母亲的信里明确无误地证实了这一说法。

仗义成仁万古流芳

捐躯时年仅27岁，中国民众无不万分悲痛。十九路军将领蔡廷锴、蒋光鼐等特意函唁肖特亲属：“肖特君之英勇世罕其匹。”为表彰肖特援华作战壮烈献身的义举，中国政府不仅追授他中国空军上尉军衔，同时增加了对波音飞机的订单。

1932年4月24日葬礼当天，上海各界下半旗致哀，数十万中国人倾城出动送这位孤胆英雄最后一程。肖特的母亲伊丽莎贝丝和弟弟爱德华乘船于19日抵沪，应中国政府之邀出席追悼会。在上海沐恩堂教堂为肖特主持葬礼的是后来任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副总干事的美国牧师费吴生。后来正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将约翰·马吉拍摄记录日军暴行的8卷16毫米电影胶片缝在驼毛外套大衣里带往上海，为南京大屠杀保存了珍贵的铁证。

时任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的宋子文在追悼会上致词说：“在中国抵御日本侵略者最为黑暗的时刻，中国人民的好朋友——罗伯特·肖特从异国他乡远道而来，在中国的蓝天与日寇作战，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中国人民十分敬佩他的勇敢无畏和敢于牺牲的精神。”追悼会后中国空军人员和肖特亲属扶灵出殡，其遗体最后被安葬在上海虹橋机场附近，入口处竖有一块纪念碑。

在上海举行隆重葬礼的同年，肖特殉难处的吴县人民为纪念这位异国勇士，募资在苏州公园竖立“赠上尉美国肖特义士碑”。1937年日军进攻上海时将肖特坟墓夷为平地，占领苏州后又挖走那块义士碑。抗战胜利后苏州商人出资再建纪念碑，该碑现珍藏于苏州市博物馆。吴中大地一直没有忘记这位正义的美国青年，1985年吴县人民政府拨专款建起一座纪念馆，永久缅怀这位年轻的抗战义士。

2014年9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公布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第一批名录，在总共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中，有8名为外籍人士。除众人皆知的加拿大和印度援华医生诺尔曼·白求恩、柯棣华外，罗伯特·肖特也名列其中。

（责任编辑：刘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