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侣环中国
2018-06-14Esther
Esther
为了做自己
很小的时候,我爸攒了几年钱买了一辆本田王的摩托车。20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即使生活水平好了点,3万块也算是巨款了。提车当天,我妈抱着我,我爸载着我妈,如同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我爸的背脊并不宽,甚至有些孱弱,但作为我的风挡来讲已经够用。一家三口挤在这辆125上,随着离合器规律性的顿挫一起往前倒、往后仰,像合作默契的皮划艇选手。挡位杆发出嚓嚓的声响,令一边妈妈的心跳很快,印象中这是我们三人最靠近的时候。
那几天时常看不见我爸,他下了班扒两口饭就骑着车出去找小伙伴玩,回来后脸上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天好的时候接一脸盆水,拿毛巾反复擦拭反光镜,直到可以完美反射出他咧开的嘴巴,甚至牙齿上面钙化的斑点。
我爸会把我举起来放到油箱上,大手覆盖小手,拧一拧油门,摩托车发出拖拉机般的噪鸣。我连忙捂住耳朵,可他听得入迷,眼睛眯成一条线。
几年后,我爸下岗了,开始学着别人做生意。后来,卖掉了本田王,买了一辆小皮卡。再后来,小皮卡换成北京现代,同时换的还有老婆、女儿。
我骑摩托车的动机,一开始当然是好看,又酷又好看。我简直是《速度与激情》的Gisele或《海扁王》的超杀女;穿上皮衣又幻想自己是《摩托车上的女孩》中的Rebecca;路口掉头向后望的时候,那必须是《生化危机》里爱丽丝的腔调。我想变成任何一个又酷又好看的女孩,唯独不再做自己。
我常在骑行的时候想这些事,想着我已经长大到可以一个人驾驶摩托车了,这么大、这么重、这么生猛的摩托车,在我手里简直像个玩具。我厉害成这样,而他还不来看看。
骑车第三年,我还是没想明白这件事,它顽固地附着在我情绪深处,偶尔令我抱头懊恼,但起码也算和平共处。我开始并不急着去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摩托车给了我实在、具体、心安理得的借口来慢慢思考。它将取代我心里缺失的某部分,而缺失的东西,它会载着我找回来。我决定为自己骑一次。2017年3月16日,我和男朋友一起从家乡嘉兴出发,打算沿着中国边境线环祖国一圈。这场252天、34000公里的摩托旅行,真的发生了好多故事……
生死关头
差一点就永远留在戈壁滩了。
那是7月12日,甘肃和内蒙古都热成了蒸箱,我们从酒泉市往额济纳旗走,途经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时候大约是下午3点,头盔里的海绵已经能挤出水来。100公里戈壁滩,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荒芜,没有人、没有车、没有遮挡,水也已经见底。我们只能继续熬,熬到下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后来才知道这一段被当地人称作无人区,之前穿越新藏公路被暴风雪困的地方也有个听起来就张牙舞爪的名字—死人沟。这些拥有可怕名字的地方,总试图把人留下来,施一场雪,布一场高温,藏下这么两个人,就像大海淹没两枚贝壳一样容易。
我躺在戈壁上,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有人往我的嘴唇上滴水,我甚至能听见水接触到滚烫的皮肤时发出的呲啦声。想起来了,刚才越走越昏沉,我在后座睡了过去,我对男朋友三三说:“你如果顶不住了就叫醒我。”他呢喃著回答:“好。”随后我们一起冲下了路基。
我睁开眼睛,那人正弯着腰看我,他身后是白茫茫的日光,所以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的长相。起码得起来谢谢人家吧,顺便调整下姿势,这样四仰八叉地躺着太不礼貌了,但我动不了,手脚仿佛是伸进土壤的四条根须。我只得躺着说:“谢谢你,谢谢你。”“没事,你们应该是中暑了,救护车马上到,再坚持下。”“谢谢你,我男朋友呢?”“他也没事,在那边躺着呢。”“哦,躺着好,谢谢你。”后来他们告诉我,我当时稀里糊涂说了很多话。也许人认为自己快死的时候,会本能地抓紧留下些东西。
救护车一直没来,他们决定分工合作,两人把我们送去最近的解放军513医院,两人收拾满地的行李、零件并把摩托车拉回检查站。有人帮我把身体从地上拔起来,塞进汽车,我这才看到三三,他从另一端被塞进来,蓬头垢面,耷拉着肩膀。
到了医院就是各种检查、拍片、挂针,从一个床过到另一个床,从一条走廊推到另一条相似的走廊。医生要剪开我的衣服,我朦胧中还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就带了两件T恤。”可见脑袋没摔坏。
第一天晚上挂了整夜盐水,外伤用烤灯烤着,护士说:“今晚一定要尿出来。”我说我去试试,结果一起身就晕倒了。她和另一位家属阿姨合力把我搀去厕所,在蹲厕上放了把镂空的椅子让我坐,我边尿边跟她说:“弹到脚上诶。”护士又好气又好笑。
第二天醒来继续输液,男朋友拍完片就来我的病房找我。他戴着一个类似背背佳的东西,右手吊起,病号服只能披在肩上,露出一片干瘪的胸脯。他告诉我他的锁骨断了,而且断成三截,必须做手术,摩托车没细看,估计也伤得不轻。说罢两人便沉默,谁也讲不出“回家”两个字。此刻我们已经骑行了117天,距画完一只完整的大公鸡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如果是哪天骑在半路突然开窍不想骑了,无牵无挂回家去倒还好,像现在这般戛然而止,我俩心中都是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