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杯桂花酒
2018-06-14白拂
白拂
壹
君宇总能看穿慕容央的小把戏。
雪下得很大,纷纷洒洒。未央宫里,慕容央抱着手炉,在玉案上排放下十一杯泛酸的桂花酒,她歪着脑袋瞧着他笑,“宇哥哥,你一杯,我一杯,咱們看看,谁先喝到这里面唯一一杯甜的,喝到的人,就算赢。”
君宇知道,糖粉藏在她的指甲里,哪一杯是甜的,自然是由她说了算。所以他总是输,
他输了就憨憨地笑,她也拍着手笑,“宇哥哥好笨啊”
君宇便陪着她笑,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她嘟着嘴,兀自说着:“阿央最聪明了,阿央要宇哥哥输,宇哥哥就输。”
他抚着她的头,她就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抬头望他。君宇是这整个大姜最英明神武的君王,她是他的年轻王后,慕容央。
慕容央生得那般漂亮,恍若出尘仙子,唇如桃花,眉眼如画,可惜疯了,痴傻了,这三年来,她直像个孩子那样,重复着桂花酒的把戏。
朱红的木门在他身后慢慢掩上时,她就站在空荡荡的宫室里,赤足瞧着他,远远地瞧着他,窗外的雪, 瓣瓣地落了下来。她咬着嘴唇轻声问“宇哥哥,你还来吗7”
贰
十二年前,他还不是君王,她不痴也不傻。
初见时,屋檐细雨,半城烟水半城花。衣衫褴褛的他,被推搡着押往刑场,说来也巧,当时她的轿子穿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恰恰与他擦肩。嵌了金丝的轿帘掀起,她眨巴着秋水一般的眼,轻言轻语,“你是谁啊,生得这样好看。”
他低头不答话,怎有心情答话呢7在他生命的终途,遇见个瓷娃娃般的姑娘,心头一动,可那又如何,他就要死了,他的父亲君凤因谋反而被杀,他受到株连,九族尽灭。她望着他身上的镣铐,说得很是郑重,就像是承诺一般:“你别怕,我叫他们赦免你。”
可笑,真是可笑。她看起来像个富贵人家的姑娘,却也未免太单纯了。谋反,是大逆啊,怎有可能说赦免就赦免呢。
可是君宇没有死,他被推搡着来到姜王面前时,她就安静坐在一旁,一袭红裙,金钗灿灿,冲着他傻呵呵地笑。他的白衣被溅了些许淤泥,在她温柔的目光下,他自觉有些狼狈了,就尴尬地揉捏了些许。
慕容央喜欢君宇,她望他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他。她说她喜欢他,在那不知何谓喜欢的年纪。慕容央哭着嚷着要嫁君宇时,也不过十三岁。皇帝父亲狠狠一拂袖, “拉下去!胡闹!”她就“咚”的一声跪在台阶上了,她又是个倔脾气,跪了一天一夜,快要晕过去时,皇帝父亲才狠狠瞪了她一眼, “随了你去!”
那晚慕容央自己扯了个红盖头欢天喜地,换来君宇讪讪一笑, “公主,别闹。”她一张小脸拉下,顿时就不高兴了。君宇撩起衣衫要跪,慕容央就望着他一字一句:“我是皇上赐婚的,你明媒正娶的妻,你敢抗旨不成7”她扶起他,欠身一行礼, “夫君。”
君宇一打折扇,唇角弯起,他只是笑,笑看她踮脚去够那高处的红烛,他比她高出不少,便抬手予了她,她回头冲他甜甜地笑,自顾自地点了那龙凤烛,又盯着它一寸寸地燃尽成泪。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轻言细语: “宇哥哥,宇哥哥。”以至于往后的许多许多年,他都忘不了那年、那月、那夜,她脸上的梨涡,眼里的潋滟。
叁
慕容央像他身后小小的尾巴,甩也甩不掉,他不爱她却也知道讨好她,他一直都纵着她,陪她戏耍,陪她走遍千山万水。她占着他四年,从她十三岁到十七岁,从他十七岁到二十一岁,不容他离去,不容他同旁的姑娘玩耍,不容他娶妻,她那样笃定着,她是他的妻。
即便没有人承认,她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缠着她那高占金座的父亲,令他同意,令他下旨,令他承认,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长大后的慕容央就一直在想啊,那时候,她可真刁蛮啊。可皇家的女儿,金枝玉叶,哪里有不刁蛮的呢?不像他这罪臣之子,不像他这卑微之人。
可这世上,任是皇家,也未必能够随心所欲。一如元和四十八年,同漠北西戎国的那场战,姜国一战失利,被逼献地求和,连公主慕容央也给献往和亲了去。
那年,慕容央十七岁,也到了该懂事的年纪,她以死相逼,却换不回父亲的旨意,初尝人世,便知生在帝王家的身不由己。这再不是十三岁时她跪着的台阶,姜王也断不可能,再说一句“随了你去”。
同无数出塞的公主一样,她红裙曳地,红纱遮面,斜抱了琵琶,尔后嘈嘈切切,分明怨恨。
结束了……若不是她步步紧逼,逼他同她一起,逼他不得娶亲,君宇或许已举案齐眉,子孙满堂。原来,那段年少时踮脚取下的红烛,分明只是场儿戏,燃尽了,就只剩了泪。
慕容央找到君宇的时候,他正悠然绘着一幅《锦绣山河》,头也未曾回,就淡淡说了声: “恭喜。”
“宇哥哥,你不爱我吗?”
“不爱。”
“真是干脆利落。”慕容央靠在宫门上望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手里的狼毫,望着他绘下的那幅《锦绣山河》,低头笑,“宇哥哥,你真是个好人,到了现在,你连骗我都不肯。”
那天君宇不知她在身后站了多久,只记得他终于敢回头望她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再回头,一滴浓墨溅在那幅《锦绣河山》的正中心,粗粗的一点,像血,又像泪。
肆
黄沙漫漫,前路茫茫。慕容央手中匕首要刺进胸膛时,却听得杀声四起,她极害怕,瑟缩在轿中一角,却被人蓦地拉开轿帘,是他,是君宇。
那似乎是慕容央生命中最幸福的一瞬,他以那样怜惜的眼神望着她,伸出手, “阿央,跟我回去。”慕容央扑进他的怀里,他直挺挺地愣着,多好啊,你爱的人,也恰好正爱着你。
血色弥漫,山河泼开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却是风云改烟月寂,变幻帝王旗。
慕容央无力地跪倒在废墟中,呆呆跪着,看着姜国王宫中的火自地面烧至胸膛,将她整个人都焚尽成灰。那天君宇也并没有带她去哪里,依然是回到了王宫,回到了曾经的起点。
他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不用顾忌,不用压抑,不用隐藏,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她诉说爱意。
只是再没有姜国了,所有的一切,他都已经安排妥当,谋朝篡位,夺权弑君。
慕容央回身给他一记耳光,却被死死扣住,君宇说:“我是左将军君凤的儿子,你看见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逆臣之后,就知道你父亲定下他莫须有的谋反之罪!”
慕容央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他抚着她的脸,她抬眸说:“我好恨。”
“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同你一样恨。”君宇一拳擂上玉案,“我恨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你,到现在也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你。”
君宇扶住她的肩膀,“阿央你还小,你不懂,我不怪你,我们都后退一步好不好,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她看着他,只是笑。他也笑,“你就不肯骗我,说出一个‘好字。”
她说: “好。”
伍
慕容央红衣盛妆入殿参拜新君时,怀抱一卷画轴,被左右的大臣轮番质疑。她唇角一弯,凤眉一挑, “本宫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未来的王后!”咤毕了,复又欠身福了一福,“自古夫为妻纲,我如何能不降呢?”
她笑, “为我的王上献上一幅《锦绣河山》,愿吾国千秋基业,万里开疆!”
她盈盈上前来,将那画为他徐徐展开,在那富丽堂皇的金銮殿上,他微笑着打开,赫然现出血写的几个大字:还我河山!
他一惊的当口,她已从那画中抽出一支匕首,狠狠向他刺去,却在逼近他胸膛的那一刹,狠狠地钉在了柱子上。图穷匕见,她只能想出这样普通的方式,可她明明比千百年前的荆轲更有机会,却还是输了,输了江山,输了自己。
众人将她擒下,他挥手怒叱:“别碰她!”
于是便没有人敢碰她,所有的刀光剑影却都指向她一人。明晃晃的刀光,衬着那一袭红裙分外刺目,他听见她说:“我的姓氏是慕容,我不向别的人下跪!”他看见她骄傲的一双眼,方知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都是个公主,像一个公主那般任性地活着,像公主那般骄傲着昂首不屈。
君宇说:“先押下!”
众人上前想擒住她,却见她拂袖回身,“本宫输得起!”
那时候君宇想,她总是要闹腾一番的,做夺江山之事前,他就知道,她定是要闹腾的。他准备好用很久的時光去等待她的平静,他待她好,然后再生几个孩子,她就安分了吧。
他想,人总是会认命的吧。
可那时,于金銮殿上,他望着她火红的背影,她路过宫廷的柱子旁,一头就撞了上去,像一只扑火的蛾,那样奋勇,却又坠落得那样无力,她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公主,本就孱弱,本就无奈,本就身不由己。他看见她像一只折翅的蝶,落在地上时,血从头上慢慢流出,肮脏而狼狈。
她的身影那样单薄,她是他的小白鸽,她还只有十七岁。
慕容央的尸体运出国都时,昭示着前朝的最后一位王族血脉,没了。前朝遗老们纷纷仗剑自尽,天下缟素,大江南北,万里哀哭。
那是国殇。
陆
可是慕容央没有死,这世上,知晓她没死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了,他疯了般让最好的太医为她治病,终于保住了一条命。可她整个人却已经痴傻了,像个七岁的孩童,像一只小鸟,被他圈禁在再也离不开的未央宫里。
她吊着一条命,太医说她还可以活三年。她眨着一双扑愣愣的眼,夏日萤火虫般闪亮,她忘掉了一切,她只记得他,多好啊。
而今,一切就好似都还在,最好的时光,最好的人。可她额头的疤痕,是他们永远迈不去的沟壑,他看她时,觉着很远,就像梦里看花,醉里看着心上人。
她额头上的那道疤,为什么那样明显7瞧着像白色月亮上褪色的血,平白让人心悸。
原来这样的感觉,便叫作物是人非。
她踮起脚,像十三岁时那样朝他微笑, “宇哥哥。”他没未由地想起那夜,他为她拿下了龙凤烛,她回头时的笑,那样明媚。
大雪纷飞里,她抱着雪球,回头一声:“宇哥哥。”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而今三个春秋已过,她变得很憔悴很憔悴,朱红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闭上,她就站在空荡荡的宫室里,被风吹起的白纱遮住她的脸,她的眼。她轻声,恍若叹息,“宇哥哥……”
她不知道,她只是个小孩子,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她间接杀死了前朝王族所有的旧臣,不知道他杀死了她所有的亲人,将她像只小鸟般圈禁在未央宫里,甚至不知道他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不知道好,不知道也好。
而他只能装作,不知她排了桂花酒的小把戏。
君宇将头靠在门柱上,远望着排放桂花酒的她。她睁着好奇的一双眼,那样细心地排着,又偷偷地将糖粉藏在指甲里,尔后得意地笑,笑着笑着,便用一片白纱掩住嘴唇,拼命地咳嗽着,咳嗽着……咳嗽出了一片又一片的血迹。
他想,她要死了,她终于要死了,她终于要称心如意,不用这样苟延残喘……她……
君宇一手捂住眼睛,突然间哭得像个孩子,他不敢再踏进她的宫室,甚至不敢回头望她一眼……
雪地里,留下了不深不浅的几个脚印,歪歪扭扭的,最终定格在大雪染就的一片苍白里。
雪下得太好了,将一切的难以启齿都掩埋掉,就像他曾经所做的,宣布她死亡,让那安阳公主的名号成为当世英雄,成为一页青史。
五十年后,衰老的姜武王君宇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像任何一个皇帝临终前那样,身旁跪了一大群儿女子孙。
他喃喃地说: “阿央,阿央,除了桂花酒,我多想,多想,输你一回。”
那时候,天色昏黑,烛火明灭,下了一片雪,风翻过一页书,青史中又下葬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