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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苍茫,故国何在?

2018-06-13王中翼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8年4期
关键词:顾炎武华山

王中翼

作者简介

顾炎武(1613-1682),明清之际思想家、学者。初名绛,明亡后改名炎武,江苏昆山亭林镇人,人称亭林先生。明亡后,拒绝清廷笼络,十谒明陵,遍游华北,身处逆境,终老不悔。其学问渊博,成就颇多,著有《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顾亭林诗文集》等。

原文

复庵记

顾炎武

旧中涓范君养民,以崇祯十七年夏,自京师徒步入华山为黄冠。①数年,始克结庐于西峰之左,名日复庵。华下之贤士大夫多与之游,环山之人皆信而礼之。而范君固非方士者流也。幼而读书,好《楚辞》,诸子及经史多所涉猎,为东宫伴读。②方李自成之挟东宫、二王以出也,范君知其必且西奔,于是弃其家走之关中,将尽厥职焉。③乃东宫不知所之,而范君为黄冠矣。

太华之山,悬崖之巅,有松可荫,有地可蔬,有泉可汲,不税于官,不隶于宫观之籍。④华下之人或助之材,以创是庵而居之。有屋三楹,东向以迎日出。

余尝一宿其庵。开户而望,大河之东,雷首之山,苍然突兀,伯夷、叔齐之所采薇而饿者,若揖让乎其间,固范君之所慕而为之者也。⑤自是而东,则汾之一曲,绵上之山,出没于云烟之表,如将见之。⑥介子推之从晋公子,既反国而隐焉,又范君之所有志而不遂者也。⑦又自是而东,太行、碣石之间,宫阙山陵之所在,去之茫茫,而极望之不可见矣,相与泫然。⑧

作此记,留之山中。后之君子登斯山者,无忘范君之志也。

注释

①旧:指明朝。中涓:内侍太监,主持宫中清洁扫除。涓,洁。以:于,在。崇祯十七年:1644年。该年三月,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而亡。四月,吴三桂引清兵入山海关。五月,李自成退出北京,向山西一带转移。黄冠道士的装束,这里代指道士。

②东宫伴读:陪伴太子读书的官。东宫,太子所居之处,这里指太子。伴读,职官名。宋、元、明等朝设置,专门陪伴王室子弟读书。

③厥职:他的职责。

④太华之山:即华山。华山西南有少华山,又叫小华山,华山因此也叫太华山。不隶于宫观之籍:不隶属于寺庙管理的范围。宫观(guàn),道教的庙宇。籍,登记隶属关系的簿册。

⑤雷首之山:雷首山,即首阳山,在山西永济县南,上有夷齐墓。相传伯夷、叔齊反对周武王伐纣,武王统一天下后,二人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古代把他们当作抱节守志的典范。

⑥汾之一曲:汾河的一个拐弯处。绵上之山:绵山,也叫介山,位于山西省介休县。

⑦介子推:又叫介之推。春秋时期,晋国发生内乱,介子推随晋公子重耳在外逃亡19年。重耳返国即位成为晋文公后,介子推“不言禄”,隐居绵山而死。为纪念他,晋文公改绵山为介山。

⑧太行、碣石之间:指北京。北京位于太行山以东,碣石山以西。宫阙山陵:指明朝的皇宫和皇陵。泫(xuàn)然:悲伤流泪的样子。

参考译文

前朝内侍太监范养民,在崇祯十七年夏天,从京都徒步到华山当道士。几年之后,才得以在山的西峰左边盖了一所房子,取名叫“复庵”。华山下面的贤士大夫,大多和他有交往,华山周围的人都信任他,尊敬他。可是范先生本来并非道士之流的人。(他)自幼读书,爱好《楚辞》,诸子百家的学说以及经书史书涉猎得也很多,在宫中担任太子的伴读。当李自成挟持太子和另外两个王爷出逃时,范先生料到他一定将要向西逃窜,于是抛弃自己的家跑到关中,打算尽自己的职责。但是不知太子最终下落,范先生就去当道士了。

华山悬崖顶上,有松树可以遮阴,有地可以种菜,有山泉可以取水,不用向官府纳税,不在寺庙登记管理的范围之列。华山下面的居民有人资助他木材,因此建造了这个住所来居住。(这所住宅)有房三间,面朝东方,可以看见太阳升起。

我曾经在复庵住过一夜。开门远望,(只见)黄河的东边,雷首山一片苍青,拔地而起,(那就是)伯夷、叔齐采薇充饥而饿死的地方,(那些山峰)好像在那里拱手行礼,(表示对伯夷、叔齐的尊敬),(伯夷、叔齐的事迹)本来就是范先生所仰慕并仿效践行的呀。从这儿再向东,是汾河的一个曲折处,绵山在云烟中若隐若现,好像看见当年介子推追随着晋公子外出逃亡,公子返回晋国登上王位之后,介子推却隐居在这里,这又是范先生心有此志却没有实现的事情啊。从这儿再向东,在那太行山和碣石山之间,是皇宫和皇陵所在的地方,距那儿非常遥远,极目远眺,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不禁一起潸然泪下!

我写了这篇记,留在山中。以后登此山的先生们,不要忘记范先生的志向啊!

赏读

《复庵记》是顾炎武的名作,是他于康熙二年(1663),51岁时登临华山后所作。西岳华山自古乃名山,值得观览记游处甚多,但本文对华山名胜毫不涉及,只将笔触指向一处不起眼的小屋_只有三间房子的“复庵”。这是为什么呢?

是独辟蹊径,匠心独运?大错特错!因为这不是一篇普通的写景状物的游记,作者要写“复庵”无关作文技巧,只因这间小屋的主人,只因“复庵”之名,只因其中寄寓着作者的一片衷情。

我们有必要先回顾一下顾炎武的身世。

顾炎武的一生,跨越明清两代。1664年,清兵入关,明朝覆灭,这一年,顾炎武32岁。在此之后,他是明朝遗民;在此之前,他是明朝子民。顾炎武出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日(1613年7月15日),过继给早逝的堂伯顾同吉为嗣,由寡母王氏抚养成人。嗣母王氏是对顾炎武人生价值观影响重大的一个人,她知书识礼,常以岳飞、文天祥、方孝孺等忠臣节义之士的事迹教育他。长大后的顾炎武个性特立耿介,眼见国事艰危,他深感震惊,发愤为经世致用之学。清兵入关后,顾炎武把复国的希望寄托在南明弘光小朝廷之上,但南京不久即被清兵攻占,清军铁骑又指向苏、杭。顾炎武和挚友归庄投笔从戎,参加抗清义军。1645年7月昆山惨遭清兵屠城,顾炎武多位亲人遇难。几天后,常熟陷落,嗣母王氏闻变,绝食殉国,临终嘱咐顾炎武,说:“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暝于地下。”(《先妣王硕人行状>)顾炎武一生都没有违背嗣母的这一遗愿。虽然抗清活动一再受挫,但是,顾炎武并未因此而颓丧,依然多方奔走,与一些富有民族气节的志士结社活动。他以填海的精卫自比:“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诗集·精卫》)

后来,顾炎武屡遭变故祸患,决计北游,考察北方山川形势,以图复明之事,足迹遍及山东、河北、山西、河南,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直至晚年,始定居陕西华阴。晚年的顾炎武,学术声望名闻朝野,清政府几度征聘他参修《明史》,但他始终坚持明朝遗民这个身份,不与清政府合作。康熙十年(1671),面对大学士熊赐履的聘请,他表示:“果有此举,不为介推之逃,则为屈原之死。”康熙十八年(1679),《明史》馆总裁叶方蔼又聘请他,他回信说:“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他的三个外甥,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三兄弟,两个探花,一个状元,都是当朝大官,虽然有血肉亲情,但是顾炎武却保持着前朝遗民与当朝新贵的距离。他们兄弟也很关心舅舅,几次写信表示要在昆山买园置宅,请他返乡养老,他都回绝了。

我们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顾炎武的名言,他忠心耿耿,虽复明无望,却誓不仕清,对明朝的故国之思,至死未泯。而华山西峰左侧的那栋小屋里,住着的也正是一位忠心耿耿、复国之心不死的明朝遗民!他们的心志完全一样,顾炎武登山相见,怎会不与他产生深深的共鸣?范养民,这位前朝东宫伴读,一心想追随太子尽忠职守,眼见大志成空,只好把满腹心事寄托在“复庵”的题名之上,一个“复”字,怎会不令顾炎武万分感慨,壮怀激烈?因此,《复庵记》与其说是写复庵其物,不如说是写复庵主人范养民的爱国之情;与其说是写范养民,不如说是借此抒发作者深沉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

《复庵记》在艺术成就上也是很高的,无论是结构安排上,还是抒情方式上,均极具特色。

文章不长,以记叙为主。第一段平平人手,却设下多处伏笔,铺设下全文大纲。开头先点题,交代复庵建造的时间、地点、人物。人物是作者记叙的中心,有此人才有此庵。作者一开始就平实地叙述了复庵主人的身份、来历:前朝内侍太监范养民,于崇祯十七年夏,即明亡的1644年夏天,从京城徒步到华山当了道士。这平实的叙述中却透露出不平凡的信息:身份特殊、时间特殊、行为方式特殊,且动机不明,有何玄机?引人遐思,留下悬念。接下所述也是只写其果未表其因,继续设下悬念:他为什么数年之后才结庐定居?选择在“西峰之左”又有何讲究?明明是一个道观,为什么要命名为“复庵”?这些都深藏不露,而又大可玩味。接下来,作者从侧面写出范养民的不同凡俗,他受人敬仰,“华下之贤士大夫多与之游”;他受人信奉尊重,“环山之人皆信而礼之”。但是他原本并非“方士者流”,那他究竟有何来历?“而范君固非方士者流也”一句承上启下,引出下面的插叙。原来,他不是普通太监,而是东宫伴读,是一个学养深厚的人,并且深受正统思想的熏陶,爱好洋溢着忠君爱国思想的《楚辞》等。正因为他忠君爱国,所以才在国难当头之际,弃家西奔,历尽艰辛徒步赶赴关中,一心想找到被李自成挟持的太子,不料太子下落不明。几度春秋,百般寻访,在毫无结果的情况下,他才无奈上华山当了道士,结庐定居下来。行文至此,开头“入华山为黄冠”的谜底才解开,在照应伏笔的同时,初步写出了范养民的忠臣形象。

第二段主要写复庵的环境、朝向。这段实际是上承第一段的“结庐于西峰之左,名日复庵”而来,从而又形成一种照应。前文点出大的位置是“西峰之左”,这里写出复庵的具体环境:地处悬崖之巅,独立高耸,“有松可蔭,有地可蔬,有泉可汲”,自然环境是优美的,优越的;更重要的是这里“不税于官,不隶于宫观之籍”,可以免受清廷和官府的剥削和管束,仿佛独立世外,可以保持着身心的自由。这样,写出了复庵独特的政治环境。范养民之所以卜居于此,原因就在此吧。“华下之人或助之材”则再一次侧面烘托了范君的高风亮节,令人景仰、感佩。然而这座小庵为什么要以“复”命名呢?行文至此,似乎仍然若隐若现,含而不露。其实,答案已经包孕在结尾“东向以迎日出”一句里面,呼之欲出了。

第三段是全文重心之所在。它紧承“东向以迎日出”而来,又遥相呼应开头段“而范君固非方士者流也”一句,更关键的是,复庵名“复”的用心与深意,终于在这段描写中透露出来了。在写法上,这一段也由前两段的第三人称客观介绍,突然换成第一人称。“余尝一宿其庵”,作者已置身复庵之中,写其亲历所见以及所思所感了。然而作者对复庵本身竟然吝啬至不着一笔,一如前文写范养民也没有一句正面的形貌描写,而只写出其精神世界一样,本段内容全在“开户而望”领出的望中所见所思。前文已交代,复庵地处“太华之巅”,适合凭高望远;并且复庵“东向以迎日出”,所以“开户而望”者,当然是东方的景物。作者由近及远极有层次地描写了三个令人神思遐驰、寄意遥深的情境。首先,映入眼底的是大河之东的首阳山,它青苍高耸,傲然挺立,令人想起商朝末年伯夷、叔齐这两位富有气节的臣子的故事。他们耻食周粟,宁可隐居在这座山中,采薇充饥,最终饿死。久久凝望,仿佛看见他们还活着,正在那里彼此揖让行礼呢。复庵开门即可望的这幅情景,不正和范养民君眼下所为一样吗?原来他就是仰慕他们,因而效仿着这么做啊。目光越过首阳山,投向更远的东边,在那汾河的一个拐弯处,绵山(介山)在云烟之外若隐若现,依稀可见,又仿佛看见春秋时期晋国的大夫介之推追随着公子重耳奔波逃亡,功成复国之后,他却隐居在这山中。范养民君当年从京城弃家西奔,不也正是为了追随太子,图谋复国吗?只可惜范君“有志而不遂”啊。再把目光投向更远的东方,在那太行山和碣石山之间,那里就是前朝的京城北京和皇陵所在的地方啊!可是距离太远了,极目远眺,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回过头来,与范君四目相对,悲从中来,怆然涕下!

这一段描写,以“望”字统领,真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一景一事,事事含情,意蕴丰厚。三层意境之中,范君的无限心事逐一显露。首先由可以望见的首阳山引出伯夷叔齐的典故,作者指明这是范君仰慕和仿效的。然后由望而难见的绵山引出介子推的典故,暗示范君虽有效力太子之志却无法实现。最后,写代表故国的宫阙山陵,已然“去之茫茫,而极望之不可见”,则象征着复国之志徒在,渺茫无望了。作者与范君两人同声相应,心曲相通,此情此境,怎能不相与泫然!再回看前文,作者引而不发、语带玄机交代的有关范养民建造复庵的选址、朝向、命名等一系列问题,至此才真相大白。原来,范养民之所以独居在这高山之巅,是为了保持自己独立不移、威武不屈的人格节操;他建造复庵之所以朝向东方,是为了能在此时刻遥望故都,寄托自己无尽的故国之思;他之所以把陋居命名为“复庵”,更是暗寓了自己不死的复明之志!在这良苦用心的背后,是多么深沉热烈的爱国之情!他虽身戴黄冠,却分明是一位令人感慨赞叹的忠臣义士啊!而同为前朝遗民的顾炎武本人,登山相访,一宿其庵,对床夜话,继而与范养民一同开门东望, “相与泫然”,其中又寄寓他自己多少亡国之痛、故国之情啊!

最后一段作结,点明写作意图:“作此记,留之山中。后之君子登斯山者,无忘范君之志也。”作者希望更多的人特别是后来者,了解范养民的爱国情怀,学习他的高风亮节,继承发扬他的爱国精神。这样,又使《复庵记》的“复”字含义更深一层,从自身推向后人,从眼前推向将来,意蕴更加深远了。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知道,《复庵记》的抒情气氛非常浓郁,全文重在抒情、议论,然而在文体上,从标题即可知它属于记叙体,在内容表达上也是以叙事、描写为主,因此本文在艺术上的又一大特点就是记叙、抒情、议论相结合。文中几乎没有直抒胸臆的语句,但是作者笔底含情,寓情于叙,无论是叙事还是写景,都包含浓烈的感情。前两段写范君事迹,写复庵的创建与环境,似乎客观冷静,实则从一开始就句句有情。范养民孤忠报国的崇高精神鲜明可感,令人感动,作者对此也抱有深深的赞许和敬仰。随着作者精巧布局的逐渐展开,读者在字里行间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一股浑厚饱满的感情激流在其中奔涌激荡。这种感情在第三段中愈趋强烈,走向高潮。这一段通过一“望”字,以故国之思、亡国之痛为纽带,将实与虚、现实与历史、时间与空间结合在一起,熔铸成一个艺术整体。它打通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让读者与作者和范君一起,立足复庵,伫立东望,面对苍茫大地,神思飞扬,跨千年历史,越千里江山,浮想联翩,中心摇摇,心潮澎湃。“心事浩茫连广宇”,这股感情的激流配以富有动感的三层描写,由近及远,层层叠进,最终推到“相与泫然”的最高点;而作者与范君以及与读者的感情,也完全交融在一起,一同融汇在那强烈的爱国情感与深沉的亡国忧愤之中。

读罢此文,后之君子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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