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父母有多少恨？

父母并非伟大得犹如三春晖，也不是小型妖魔。

到青年人常去的网站逛一逛，首页上有个怨气冲天的标题：“为什么中国父母这么喜欢贬低孩子？”

点进去看，内容触目惊心：父母都是一事无成的失败者，天天被领导训斥，客户贬低，回家就把怨气发泄到孩子身上，来获取心理平衡——我没瞎吧？这确实是我看到的吗？

类似的帖子居然有不少，“父母对你伤害最大的一件事是什么”“父母有哪些让你难以接受的逻辑及观念”“哪些瞬间让你感觉到父母的真实恶意”……我陷入了沉思：本应最温柔、最温暖的亲子关系，为何变得壁立千仞，刀光剑影？

我从来不认同“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我也有过艰难的青春期：那时的我，认同的是三毛，悒郁孤僻，并为这孤僻隐约沾沾自喜。一有时间我就看书，做白日梦，再把这些白日梦写在大大小小的软面抄上。

我爸妈当然不理解我，回想起来，我其实是享受这“不理解”的，因为这仿佛证明了我的“曲高和寡”，我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我在日记里写了很多对他们的怨言，我爸看到后，气得直接撕了日记本。我伤心得很久不写日记。等到很多年后，到我已经比当年的爸爸更年长，我才明白，他的气愤带着很深很深的伤心。

我爸妈，其实很爱很爱我。他们都是理工科出身，又经历过风波，根深蒂固地认为“文学是会伤身害命的”。他们希望我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工程师，却还是帮我买书借书，纵容我一遍遍看《红楼梦》。大概是我初二的时候，我妈鼓足勇气，试图对我进行性教育，她支支吾吾讲到初潮、清洁卫生以及“女生要自爱”。我那时已经读过《性心理学》，只有满心好笑和轻藐，觉得妈妈的性知识接近于零。

我看到的，都是父母的缺点：我爸天真热情，却经常说错话，让对方下不了台，让家人也为他难堪；我妈在单位里只知兢兢业业干活，评职称什么的难得轮到她，我气她不懂得为自己争取……

父母看我也不顺眼，我一回嘴，他们就说：“你就是听不得批评，你不知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现在家长犯过的错误，他们全犯过：逼我向完全陌生的人问好；规定我只能和“好孩子”交往；强迫我做不爱做的事，比如运动，比如家务……

我得庆幸当年没有网络，没有地方供我吐槽，否则我一定会发现大量的“同道中人”，我们彼此控诉父母的“罪行”，最后得出结论：原来父母的一切错，都基于他们不爱或者不够爱我。我想要梨，父母给我苹果——他们不爱我；我天马行空想离家远行，父母把我按在教室里——他们不爱我；我渴望父母无保留的爱，但他们要上班，要照顾老人，偶尔还要出差旅行——他们不爱我。

我在父母荫庇下长大，每一点滴成长都受他们影响。某种意义上，父母就是我的一部分。我對他们的怨怼，就是自己与自己的拧巴。

这拧巴是几时渐渐放松，终于打开的？

我上班了，每天在社会里跌跌撞撞，说错的话比我爸还多；机关里人际关系复杂，我后来索性辞职去写小说，我和我妈有何区别？我有女儿了，我也不停嘴地、全方位指导她。她不会拿筷子，我每餐必说，而且至少要说几次，口水累积下来能绕地球三圈……我女儿终于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你吵死了。”

是的，我的父母不完美，他们有自己的个性缺陷，又囿于时代的局限性。但我是完美的吗？从来都不是。我不够勤劳不够自律，我自私有小心眼，我任性起来要伸手摘星，消沉抑郁的时候是一块不言不动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父母心头。要爱我，只怕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没什么可爱之处，但这么接近于不可能的任务，我爸我妈做到了。

而我，是完美的母亲吗？当然也不是。我生在这世上，不是只为了做母亲的。我有恶龙待斩，巨人要降服，我仍是攀着豆茎往上爬的杰克，不打算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停下脚步。我像从前幻想过那样，理解我的小孩吗？现在我已经明白一件事：人与人之间完全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我是否伤害过我的孩子？在什么时间，因为什么事？这答案可能要到她指责我的那天，才能揭晓。

这是四十岁的感悟，不能强求十几岁的你完全理解。父母并非伟大得犹如三春晖，也不是小型妖魔。他们只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有时聪明有时糊涂，有时善良有时恶毒。所以对他们，也就像对普通人一样，有时欣赏有时烦躁，有时反感有时热爱——但，若是有恨，还是留给更险恶的生活吧，用在父母身上，是太大的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