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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汤

2018-06-12申屠佳颖

第二课堂(初中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驾驶座大巴杭州

母亲已有69个日夜不曾跟我讲一句话了。

我还记得她从前抛下的荆棘一般的话语:“你记着,你是怎样对我的,总有一天我会以冷漠同样地还给你!”我也还记得小时候犯了错,在门缝后眼巴巴地望上她半天,她总会过来摸摸我的头,像揉一只毛绒小狗。

“知道错了吗?”

我温顺地点头。

她终究会原谅我千千万万次。

寒风吹拂的日子,我只身一人回家,烧饭、浇花、洗衣服,然后坐上去杭州的大巴。

这个城市的天空总是很奇怪,瓦蓝瓦蓝的时候不觉得舒畅,灰白灰白的时候也不觉得感伤,它总是高远而平静,如同活着跟没活似的生活。杭州的风背着一股湿气,像灌不完的孟婆汤。我遗落的记忆,最终沉重地落在10月11日的下午。

“你们怎么来学校了?”

“知道你‘二模刚结束,带你出去放松心情呗。”

我签完请假单坐上车,车子驶出约百米,从驾驶座上传来阿姨塑料袋般窸窣颤抖的声音:“佳颖,我们去医院。”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潮湿,淹没了一切声音。

我见到母亲几乎是一点儿也认不出来了。她剃光了长发,脑袋浮肿得像个面团,手臂上是蛆虫似的伤口和紫黑紫黑的皮肤。只有那些错杂的管子和借助呼吸机剧烈起伏的胸口,让我确信,我亲爱的母亲,她终究没有死亡。她原本是救不活了的,她血管里汩汩流动的血液几近流干了,她在短短3天之内动了3次大手术,她还在等我,可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重症监护室里,我始终不敢号啕大哭。

这一次,母亲不会原谅我。

几天后母亲转院来到杭州,我仍然被安置在那个空旷的小城里学习,过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我常常打开微信点开与母亲交流的对话框,那里是母亲车祸前3小时发来的“鸡汤”,我甚至懒得把它读完。69天了,我没舍得删,从“十年苦读竟成空心人”到“首要的是‘学会生活”,一共180个字,字字扎在我心上。

母亲醒了,是迷蒙的眼睛。

我在电话的这头泣不成声。父亲告诉我,母亲会像小孩子一样,她可能不认得我,她需要一件件事都从头学起:“你别担心,你认真学习就好了。”

“爸爸,我‘二模考了年级第五。妈妈她一直跟我说我有能力考进前五名的,这次我做到了。她还记得吗?”

可是她永远都不知道了。

就算父亲问:“你是谁?”她也会答不上自己的名字,她只会胡言乱语,像一个走失在岁月里的孩子。

我以前总以为母亲功利愚昧世俗做作,我想要自由和梦想,我对她冷漠和苛刻。直到真正失去的那天。

昨日的大巴在夜间抵达杭州,母亲啊,我没日没夜思念的母亲!

她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却不曾聚焦到我的脸上;她的头骨被剜去半块,模样有些狰狞;当我的手触及她的手,那里是母亲温热的血液,是我温故如新的回忆,是我忍住的干涸滚烫的泪水。

父亲在她耳边温柔地说:“认识吗?她是谁?”

母亲骤然把她温热的手缩回。

我的手,于她而言,太冰冷了。

“是你女儿啊,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了。

“女儿来了不打声招呼?笑一下呀。”

母亲忽然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光洁的牙齿,像在等待一个牙医检查她的牙齿。

我把手捂熱,再去握她的手。我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用很深沉很深沉的目光凝视,我希望她会记起我。她转过头来,继而别过头去,她轻声说:“佳颖读书不认真。”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寒风吹得人冰彻入骨的日子,我只身一人前往赛场。人行道上,落叶和雨水打湿的地面紧紧抱在一起,它们太冷了。水啊,树啊,它们都很伤心,它们忍得住就是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包里有一本《目送》,那是母亲读过的最后一本书,她的书签夹在第56页。我曾经嘲笑母亲看如此平淡琐碎、小家子气的书,但从母亲出事直到现在,我已经将它翻了三遍,也许我的母亲会像龙应台的母亲一样,记不起重要的人和重要的事,但我仍然爱她。我有与她永恒的记忆!

您会记得,有一个小姑娘,在您病床边,为您一遍又一遍地念您喜欢的书,就像您不曾记得的很久很久以前您教她一遍又一遍地认字一样。书的封面是您喜欢的藻绿色,是我们久久等待的春天。

妈妈,你还记得吗?

您是我的母亲,您叫陈学慧,您最爱的是绿萝和富贵竹。

我是您的女儿,我叫申屠佳颖,我最爱的,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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