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儿
2018-06-12唐启意
唐启意
我一直以为,天下草木,都是有灵性的。《红楼梦》里说的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那株绛珠仙草自不必说,就是我们平常所见的那些普通的花儿,也都附着了缕缕情思。因而,我对所有的花儿都怀了一片怜惜之情,生怕一不小心便唐突了她们。
桃之夭夭
故乡的三月,乍暖还寒。一场小雨洒过,麦苗醒过来了,油菜的花苞也趁机探出头来。灰蒙蒙的田野,倏然有了几分生气。不知不觉间,乡亲们门前屋后的桃花开了。先是一枝两枝地开,接着就是一树一树地开,待遍野的桃花都迎风怒放时,端的如云蒸霞蔚,绚烂至极。山坳里,没有小桥流水,没有弱柳扶风,没有细雨中的油纸伞,只有竹影、桃花、篱笆和土屋构成的意象。
喜欢桃花,是从儿时开始的。
那时节,还没听说过“竹外桃花三两枝”,还不知道在“碧桃花下感流年”,只觉得桃花很美。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故乡,刚一醒来,仍然有些寒怆。猛然看到哪个篱笆小院里窜出一两枝桃花,心头顿时泛起一缕亮色。几十年过去了,这种感觉时不时便在心间弥漫开来。
看安意如写桃花,感觉就像一个酷爱化妆,却又不得要领的女子,一个劲儿地将些脂呀粉的往脸上抹,老远望去,倒也有几分俏丽。仔细打量,却满不像那么回事。这女子笔下的桃花,既不是《诗经》里的桃花,也不是武陵源里的桃花,更不是我心中的桃花。
桃花乃大俗大雅之物。其为雅,令文人墨客浮想万端;其为俗,又让寻常百姓心生温暖。雅与俗,都到了极致。
盛唐时期的一个清晨,一缕春光透过黝黑的窗棂,洒在崔护的书房里,猫了一冬的诗人一时兴起,想着长安城外该是桃红柳绿了,何不打马郊野,一览人间春色。行至城郊一个名为南庄的地方,崔护大概是渴了,见附近有一庄户,便想前去讨口水喝。进得门来,院内的景物让崔护的眼睛一亮:一树桃花嫣红如火,茅檐下,一个水灵灵的村姑斜倚桃枝,惊异地望着他这个不速之客。清澈的双眸,顾盼生辉,欲看还羞。在诗人眼里,艳阳下的人面桃花,简直就是一个隔世的梦。从此,这一画面就印在他心里了。
崔护这人,也有些迂腐。依着一般人的想法儿,这番邂逅,纵有些回味,也不一定时刻牵肠挂肚。偏是他,丢不开也放不下。第二年的这个时节,他又兴冲冲地走进这个小院。这回,他是来重寻旧梦的。没想到,世事难料,物是人非。非但梦碎了,反而弄了一脑子郁闷。纠结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崔护也犟,这点子心事,还不肯埋在心底。只见他从行囊里掏出笔墨,在那扇业已糟朽的柴扉上,写下自己的疑问和感慨: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坛好酒,让他自己给打破了。痛煞了诗人,也薰醉了后人。
按照李聃那老头儿的理论,桃花的俗,是大雅若俗之俗。远古的山道上,走来一支迎亲的队伍。正在田间劳作的一帮男女听见鼓乐声,纷纷翘首望去。只这一望,就被乐手们簇拥着的那位新娘惊呆了:乖乖,这不是后庄谁谁谁家的女子吗?那回我们看她在地头采蘩,就说她不是一般的姑娘。今天这身嫁衣一穿,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嘛。打头儿的汉子拦住大伙的话:别光瞅着新娘子不撒眼,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大伙儿听我的,亮开嗓门,送她一程。
是时,春光明媚,桃花盛开。只见那汉子“嗖”地一声,迈上旁边的一个田坎,指挥着那帮庄稼人,对着新郎新娘高声唱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贲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美。每回读《桃夭》一诗,总禁不住要发点感慨:咱们的先人真聪明,寥寥数字,就写尽了桃花的意态,一传就是几千年。
再说近一点。汪曾祺先生在小说《金冬心》里讲了这么个故事:扬州盐商程雪门在平山堂宴请两淮盐务道铁保珊,特邀金冬心先生作陪。席间,铁大人提出,寡饮无趣,需行个酒令才好。铁大人出的题目叫“飞红令”,就是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要有“飞、红”二字,或明嵌、或暗藏皆可。轮到东道主程雪门了,他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柳絮飞来片片红”。一言即出。立即引来满座质疑:柳絮如何是红的?没这个道理,罚酒罚酒。
罚酒,程雪门不怕。问题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溜出这么一句诗来。面对在座的藩臬二司、河工漕运、当地耆绅和清客名士,倘不能自圆其说,这脸可就丢大了。正在他无地自容之时,先前在袁枚那里怄了一肚子气的金冬心先生放下杯箸,慢条斯理地对大家说:“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于是,老先生站起身来,朗声吟道:
廿四桥边廿四风,
凭栏犹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有景,有情,有意境,真是好诗。老先生原本只想替程雪门解围的,未料,只这随口一吟,非但得了一千两酬谢,还成就了一段佳话。当年夸父逐日时,绝对想不到,他遗落的手杖会化为一片桃林,会给后人留下这么多的奇思妙想。
上面这些故事,我都喜欢。但故事里的桃花,却离我太远。根植心头的,还是故乡的桃花。游走于江湖,见惯了世间百态,尝过了人生五味,此念尤深。每每身陷窘境,心灵深处便会探出一枝桃花来,灿若云霞,照眼欲明。随之,胸怀敞亮,浑身温暖。
是啊,桃花开了,天还会冷么?
榴花如火
小院里的石榴花又开了,赤如烈焰,灿若云霞。平淡的日子,也被她渲染得红红火火。
喜欢石榴花,缘于她的颜色:红得大气、红得爽朗、红得光明磊落。就像一个阳光女孩儿,不见一丝娇气,没有半点做作。初夏的早晨,或于远郊垄上,或于篱笆墙边,一树榴花带露红,真美。
因为喜欢,那年迁居时,就在自家小院种下一棵石榴树。这小树也善解人意,当年就开花结果了。秋后的石榴,个儿大、皮儿薄、籽儿红,像白石老人的画,浓艳欲滴,勾人馋涎。这番景象,只是附带的收获。最有意思的,还是赏花。不结果的花,形似一个个小喇叭,开得早,开得旺,而且还站在高枝上。微风一过,隐约能听见呜哩哇啦的小曲。结果的花,则像通红的小葫芦,乖巧地偎依于枝杈之间,不矫情、不张扬,过不了几天,就不声不响地变成了绿莹莹的小石榴。再过些日子,红花落尽,便只剩下那些石榴挂在枝头。初秋时节,石榴由青变红,就有些看头了。太阳一照,活像抹了红脸蛋儿的小媳妇,宁静安详,欲说还羞。
这一现象,意味深长。石榴系外来物种,据西晋文人张华的《博物志》记载,石榴原产于波斯一带,是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引进的。波斯到中国,隔着万水千山;汉代至今天,相距两千多年,是她原本就是这一习性,还是入乡随俗的自然进化,不得而知。
不管是什么情况,因为姿色实在赏心悦目,从她迁徙到咱们这里开始,就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杜牧的诗歌本来就绮丽多情,意境幽远,看到少女发间的石榴花,更动了怜惜之心:“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斯情斯景,令人怀想。韩愈写文章,总爱板着脸讲道理,害怕人听不懂,又不惜掰开了揉碎了叨咕半天。可见了石榴花,夫子也放下了架子。只“五月榴花照眼明”一句,就让人看到了他的另一种性情。王安石的主要头衔是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依我看,称他为“美学家”也不过分。“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看似咏石榴花,其实他说的就是艺术观和方法论。让人遗憾的是,如此通晓艺术的人,却忘了调和鼎鼐也是一门艺术。几番苦心变法,弄得风声鹤唳,四面楚歌。结果,非但宏图未展,连自己也给绕进去了,令人浩叹。
在中国名花谱里,找不到石榴花的名字。可她的性格太鲜明了,加之这花本来就不俗,便禁不住很多人喜欢她。因了这些,平凡如草根儿的石榴花,便有了品位、有了格调、有了内涵。
《华严经》上说:一花一世界。我看石榴花,没想那么复杂,只是觉得她喜庆、热烈、坦荡,一如品行纯正的知己,时不时便会提醒你:胸怀阳光,心情也会开出绚烂的花。
美人戚戚
我在襄阳原野上见过的虞美人,都是红色的。那种红,明丽耀眼,夺人心魄。不像后来花工培育的,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粉的,看着热闹,可经不起品味。就如同有些刚从整容医院走出来的女人,让人惊叹的是整容师的鬼斧神工,至于别的,不说也罢。
察其色而观其形,虞美人都是一种别具美感的花卉。尚未开放的花,含着胸,低着头,就像初谙人事的小姑娘,分明心有所思,却又欲说还羞。正待盛开的花,已然出落成了见过世面的大姑娘,亭亭玉立,昂首挺胸,乍一绽放,便是一片惊艳。清晨,微风从原野上拂过,遍地的虞美人翩翩起舞,俨然戏台上载歌载舞的虞姬,举首投足摇曳生姿,只一个眼神,已是风流婉转顾盼生辉。
虞美人系罂粟科草本植物,别名丽春花、赛牡丹等,原产于欧亚大陆。但她真正的声名遐迩,却与中国古代的一位奇女子有关。相传,公元前202年,项羽被刘邦及其诸侯围困于垓下。这时,双方的实力已经倒了个过儿:刘邦兵多将广且粮草充足,项羽则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一日深夜,项羽闻得四面楚歌,顿然大惊。眼见大势已去,项羽面对常年跟随他的美人虞姬,不由心如刀绞。英雄末路,什么都顾不得了,唯一抛不下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万般无奈,遂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听项羽翻来覆去地叨念着他的满腹惆怅,虞美人起初还在强忍哀痛以歌唱和,可唱着唱着,已然泣不成声。忽然,她从项羽腰间拔出佩剑,向自己项上一横,顷刻间血溅军帐玉山倾倒。随后不久,在虞姬鲜血浸染的地方长出了一种罕见的花卉,形态婀娜,颜色奇艳。人们感念于虞姬的侠骨柔情,把这种花取名为虞美人。还有人以虞姬的口吻赋诗曰:
君王意气尽江东,
贱妾何堪入汉宫。
碧血化作江边草,
花开更比杜鹃红。
虞姬,史上确有其人。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载:“有美人名虞,常幸从。”但虞姬究竟是怎么死的,书内却未交待。司马迁倒是说了项羽在吟唱《垓下歌》时,“歌数阕,美人和之”,但和歌内容又被他给略去了。而据陆贾所撰的《楚汉春秋》记载:听罢项羽“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哀叹,虞姬怆然拔剑起舞,并作歌唱和:“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歌罢便自刎于帐中。这首被称为《和垓下歌》的美人绝唱,《汉书》和《史记》皆未收录,但作为西汉著名政治家和思想家的陆贾,不仅亲身经历了楚汉之争,而且因其在此前后的出色作为名列《史记》。而陆贾作为刘邦的幕僚,自然就是项羽的对立面,站在他的角度所作的这一记载,我取“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到了明代,冯梦龙在其《情史·情贞类》中写道:虞姬和歌之后,遂饮剑帐中。姬葬处,生草能舞,人呼为虞美人草。冯梦龙与楚汉战争隔着一千八百多年,他的记述也只能是道听途说,自然不可作为定论。但这一说法解决了虞美人草的名称来由问题,而他本人对虞姬的看法,也契合了千百年来人们对虞姬的普遍评价,故而被民间所认同。
楚汉相争四年有余,其间的反复波折也很有意思。就跟做生意一样,项羽财大气粗动辄都是大手笔,可每宗买卖做下来,算来算去都是亏的。刘邦小本经营时常捉襟见肘,可最终算账却赚了不少。就这么几个回合下来,项羽越亏越惨,刘邦越赚越多,及至垓下会战,面对韩信的十面埋伏,项羽就只能推盘认输了。至于项羽战败的原因,司马迁说得很明白,民间也有多种解读,从宏观到微观,都不乏说服力。值得玩味的是,后人并没按“胜者王侯败者寇”的思维来评价项羽。相反,随后几千年来,项羽始终作为一个具有审美意义的英雄形象定格在人们心里,并不时引人慨叹。出现这一现象,固然有多种因素,但项羽在生死关头对虞姬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恋与牵挂,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而虞姬对项羽的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痴情,又反过来给项羽加了分,以致于对他先前做的诸多过分的事都忽略了。人心如此,说怪也不怪。
当然,也有人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项羽和虞姬的故事。张爱玲在其《虞姬,我最懂你》一文中,就提出了一个疑问:“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能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张爱玲的这段文字,用时人调侃的话来说,就是“她想多了”。人们不愿顺着她的思路作无谓推理,他们注重的是两人的现实表现。只在生离死别的那一刻,彼此痛惜,彼此惦念,就认定了这是一段值得珍藏的感情。明知再也不可能的事,想也无益。
虞姬的故事,民间传说甚多。有感于她的重情重义,苏轼、苏洵、辛弃疾等著名诗人都曾为其慨然赋诗。在《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中,黛玉还将她与西施、王昭君、绿珠、红拂等有才色的女子并列,又见她们的终身遭际可欣可羡可悲可叹,便写出了著名的《五美吟》。对于虞姬,黛玉是这样写的:
肠断乌骓夜啸风,
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
饮剑何如楚帐中。
黛玉诗中提到的黥布和彭越,都曾是项羽的部将,投降刘邦后因破楚有功,分别被封为淮南王和梁王。后来二人又因为反叛刘邦而被处以醢刑。在黛玉看来,像黥布与彭越这样没有节操的人,真不如虞姬这样的女子。曹雪芹是打心眼里鄙视这两个人的,但他也知道,男人瞧不起男人,世人并不为异事。而黛玉对二人嗤之以鼻,那分量就不一样了。
值得一提的是,后人依据项羽和虞姬的故事,创造了一个名为《虞美人》的词牌。北宋政治家沈括在其《梦溪笔谈》中说:“高邮桑宜舒,性知音,旧闻虞美人草,逢人作《虞美人曲》,枝叶皆动,他曲不然,试之如所传。详其曲,皆吴音也。他日取琴试用吴音制一曲,对草鼓之,枝叶皆动,因曰‘虞美人操’。观此,虞美人一名,在乐府中曰行;在植物曰草;在琴曲曰操。考其原,皆由项王虞兮之歌而得名也。许是笔者寡闻,至今目之所及,凡冠之以《虞美人》词牌的诗词,大多凄婉悲凉,品之吟之,皆心有戚戚。
近日无事,再看杨小楼与梅兰芳先生的《霸王别姬》,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郊外,星月惨淡,四面楚歌;帐内,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及至虞姬香消玉殒,不由为之唏嘘。转而再想想日间在原野上见过的虞美人,又略感欣慰:人世间所有美好的情感,以及负载这些情感的人物,从来都不会泯灭。换一种存在方式,仍然是温暖人心的火苗。
扁豆花写意
几乎在一夜之间,空中的风儿变柔了,路边的叶儿变黄了,人的心境也因之变得平和了。清晨走进自家小院,顿觉眼前一亮——墙角的扁豆不知什么时候就开花了!紫红色的花儿在秋风中摇曳,月牙儿般的豆角在藤蔓间私语,两只蜜蜂正围着花儿不停地忙碌……巴掌大的小院,倏然有了几分诗意。
扁豆花,从品相到质感,都算不得出众。论其出身,更是平常。《本草纲目》道它:俗名沿篱豆,蛾眉豆。荚形扁也,沿篱,蔓延也。按李时珍的描述,其家族中的白扁豆虽可入药,但它终究根植在篱笆之下,属于本草中的平民世家。只是每至深秋,不少花儿沉寂之时,扁豆花便迎风怒放,算是给略显落寞的秋天涂上了一丝亮色。
喜欢扁豆花,缘于郑板桥的一幅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看多了这老头儿或凄寒、或忧忿、或调侃的诗作,便对他的这幅对联情有独钟。私自揣测,这当是他在细品了官场百味、参透了世风人情以后的即兴之作。然而,联句看似恬淡闲适,可直觉告诉我,老头儿的内心其实是很痛苦的,超然洒脱的背后,隐含着的是一腔遗憾,几许无奈。这么揣度郑板桥,并非无中生有。想当年,他是何等的雄心勃勃。那年中进士以后,他在一幅《秋葵石笋图》及题诗中所表现出的快意,不亚于孟郊咏颂“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的心情。涉足官场,原是想有一番作为的。这种抱负,在他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一诗中,已然坦露无遗。可在他因为请赈而触怒上司,最终不得不“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时,心中的悲苦是可想而知的。
因为郑板桥的这幅对联而爱上扁豆花的,不止我一人。在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故乡人》中,那位王淡人医生的屋里不仅挂了木板刻印的这幅对联,院里还种了扁豆。最有趣的是,当地并不产瓢儿菜,为了和扁豆花相配,他硬是从外地弄来瓢儿菜籽种在院里。朋友到他家里喝酒,佐酒的也必有瓢儿菜。这种菜味道如何,不曾品尝。汪先生说它“清苦清苦的”,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王淡人医生的一派天真,很是耐人寻味。
古今诗词中,描写扁豆花的并不多,目之所及的几首,也都带了淡淡的苦味。面对眼前的扁豆花,我却替它抱屈:韶光飞逝,万花纷谢,唯它独立寒秋,怎么偏偏又让它成了寄托失意的象征物呢?于是,也禁不住赋诗一首:
谁将秋光调丹霞,
染红篱上扁豆花。
且借碧空一缕色,
润绿心头两瓣芽。
退一步忖度板桥心境,遗憾也好,无奈也罢,但他终究不再牵肠挂肚了。释去心头块垒,坦然面对万物,也是一种不错的活法儿。细想想,人生在世,哪能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呢?想做的事,尽心尽力去做。倘有些不如意处,下回注意就是。事情过了,就莫再耿耿于怀。兴之所至,于心灵小院种一畦瓢儿菜,植几株扁豆花,闲暇时,拿它们当风景看,也挺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