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燃烧的尽头
2018-06-11崔晓琳
崔晓琳
瞧见没,张家老三竟挎个菜篮去买菜。田嫂对着嘎婆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人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啊。嘎婆撇了撇嘴,压着嗓门,把一盆洗脸水泼得一声惨叫,带着泥尘落荒而逃。
田嫂,什么年月了,老三能搬回来就谢天谢地,难不成还像他妈那个地主婆一样找几个使唤丫头?对门李光头的女人翠枝素来与田嫂不合,即便无关彼此,话头上也从来不肯示弱。田嫂嘴笨,竟半句话也没吐出来。斜眉瞪眼,闷着口气,跟着收拾妥当的嘎婆往菜场走。
在菜场,张老三当然已经是瞩目的了,首先是作为男性唯一代表打破了东一街家务分配的传统;其次,因为久别归来,浑身带着时光的、异乡的味道,还没来得及开采、咀嚼,举止间、眉眼里恍似罩着谜一样的雾气。有几个调皮的小孩反复跟母亲询问,眼前这个梳着大背头、穿着绫绸的男子果真就是传说中地主婆的儿子?他真的搬进了街头那长五间的统子楼?女人们极力克制自己,字斟句酌,生怕秘密被吹散般,小心地附在孩子的耳旁:现在没有地主了,他们一家早前也受了不少苦,政府现在把统子楼退还给他们了。大人们的神色略有些紧张,生怕被看成背后议论的小人,语气有着刻意的包容和谅解。小孩们似懂非懂,他们其实只对那一直紧锁的、现在突然被打开的统子楼好奇。然而,这个清晨是亲近、可爱的,好像一不留神,就溜进了大人们的地界。
张家传闻听了一桩又一桩,以为都了如指掌了,可看到张老三时,大伙也还是有些糊涂。近四十歲的样子,中等个,清瘦、干净,看上去少言、谦恭,倒是还能赢得几分信任和怜悯,可油光的大背头、绫绸的衣裤就有些不太像话了,油腻、张扬,仿佛那可疑的阶级成分在作祟,刚刚建立起的微弱的好感岌岌可危。然而,那手上的菜篮又挽救他了一回,居家的、闲散的、带着温和、圆润、自足的气息,削减了所有传闻中带来的压迫和神秘。
田嫂下意识地往张老三跟前凑,先前在翠枝那里吞下的闷气是需得有个化解,她乐意做出比翠枝更圆熟、更世故的样子,来说服自己,来证明给嘎婆看。对于翠枝,她只是不屑,若真的是要操练嘴皮子,她可一点也不会弱。她扬着声音,熟络而夸张地招呼着:老三啊,还记得你隔壁的田家老二不?就我家那口子,跟你还同岁呢。田嫂眼巴巴地看着老三,渴望拿到特权,优先找到一个缺口,进入他富有传奇的上半生。他微笑、点头,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记得的,都记得的,这条街都刻在脑子里呢。言罢,躬了躬身,拎着菜篮抽身而退。迎着田嫂热腾腾的期待,语气里的客气、生分,无不在强调着时间里人与人远不如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牢靠。这样的回答让田嫂有些失望,暗自觉得冒失,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嘎婆拿着把小菜正跟人讨价还价,好在多事、好胜的翠枝还在路上,纵有饶舌的本领,也力所不及。
过了十一点,菜场基本冷寂,热闹都转进了各家各户的灶房里,长了绿锈的故事在餐桌上被扒拉出新鲜的颜色。男人们心里惦记着去茶馆里打大二,懒得接话,午餐草草收尾,却也丝毫没有打击到女人讲述的热情。带着对张家的各种疑问、猜测,生机勃勃地、欢快地,聚集到嘎婆的豆腐坊里。这些年,张家都去了哪里?张老妖婆还在世吗?张家其余的子女咋没回来?张老三应该是成家了吧?七嘴八舌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可大伙儿都一头雾水,没有头绪。嘎婆专注地守着一锅刚煮开的豆浆,生怕一张嘴,那逐渐抱团成形的豆腐就会羞涩地离散开来。听说,老婆子前几年就走了,老大、老二流落四川,有自个的生计,再回来,拖家带口,有心无力。翠枝后到,边说边挨着田嫂坐下来,脸上仍是惯有的一副精明样子。大伙儿如释重负,似乎解决掉了一个大麻烦。这么说来,张老三还是单身?田嫂揪着话尾巴不放。哟,你怕不是还想给人做个媒哦,听说人家老三可是带着刚过门的媳妇回来的。翠枝拍了拍裤腿,眼睛都没往田嫂这头看。田嫂涨红了脸,觉得刚刚的问话愚蠢得很,都忘了自己是个寡妇。这人享了多少福就得受多少罪,老天爷待人是平等的。嘎婆见锅里的豆腐成型,忙里偷闲地参与进来。
比起女人们,小孩的好奇心更具备行动力。一大帮孩子不约而同地聚到统子楼边,对着那打开的半扇门浮想联翩。那石狮子、雕花窗、转角木楼梯,被拂去尘埃,似乎又重新找回旧时门庭的高贵和尊严。所有听来的信息成为共享,他们几乎能勾勒出统子楼里的结构和陈设。堂屋,灶房,放杂物的房间,卧室,天井,鱼塘,这些听起来也算寻常,可镀金的香炉、红木的雕花床、碧绿的玉观音,还有埋在地底下的十八坛银圆和珠宝,就不能不让人亢奋了。十八坛啊,嘎婆说一坛就够一家人快活一辈子了。田嫂家的豆子年纪稍大,理所当然地充当着解说员。那一坛银圆珠宝能买多少块油糕,能买多少个麻圆啊?翠枝家的小胖咽着口水,扳着指头。嗨,想啥呢,有点出息吧,说不定都能买下飞机、大炮呢。孩子们起哄、嘲笑,毫不掩饰对那些听来的、兴许压根就不存在的银圆珠宝的妄想。嘎婆说了,那些宝贝都不能算是张家的,那就是咱这条街几代人贡献出的血汗钱。豆子极力想让他们的讨论不脱离现实,并且突出对这些宝贝不是觊觎,他们是可以很磊落地想像这些宝贝可能给生活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俨然就是半个主人的样子,说起话来底气十足。然而,大门内一切都讳莫如深,天然对权力、财富的敬畏,让他们根本不敢踏入半步。那个大背头的中年男子大约就在堂屋靠墙的一把椅子上,竖着耳朵,有些警惕,毫不留情地将打开的半扇门掩上,眼里甚至都没有一丝歉意。孩子们怅然若失,莫名建立起来的自信迅速坍塌,草率地将兴趣转移,回到平素的游戏当中。
大伙都密切地关注着这个外来者,他在东一街缺失的数十年光阴为大伙提供了想象的沃土,他成了一个崭新的、可持续开采的话题,他甚至让东一街的女人们又一次紧密团结,不断散发出集体智慧的光芒。有人提议,跟张老三说说,大伙约着一起去他家串串门,都老邻居了,去看看,于情于理都不应被拒绝吧。谁都按捺不住好奇的本能,这不入张家,焉知传说的真假。这个提议被迅速响应,可得去看看,嫁到东一街都十多年了,嘎婆说的那雕花床、玉观音、金香炉早想去见识见识了。嘎婆皱着脸,嘟囔着:还见识啥哦,估计都没了,早没了,东西再好,他家后辈也没福消受。
到了傍晚,几个女人坐到门口,假装扯几句闲聊,四下张望着,守株待兔。翠枝是大家首推的外交人选,她也没有推辞,暗自在心里打好腹稿。老三啊,这新媳妇住得习惯吗?远亲不如近邻的,咱这些做嫂子的早该去看看她,可别让你给欺负了。这话不见外,也还显大方,翠枝心上是满意的,可如是张老三还装糊涂呢?那干脆就直接跟在他背后走得了。一想到张老三惊措又无奈的样子,翠枝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嘎婆拍了拍她的腿,你这死女人,笑啥,说来听听。
我呀,在想那老三不是不爱搭理人吗,我们就耍赖皮,直接跟着去统子楼,看他能拿我们啷个办,哈哈。翠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旁边的几个女人也哄然大笑。那新媳妇怕见人,从来没露过面,被我们这一闹人家怕是都想回娘家喽。
嘎婆在翠枝的腰上扭了一把,就你没正经,要不得的,几十大岁了,凑什么热闹,他要是不邀请呀,就算了,这不往来就往来嘛。
嘎婆,一条街住了几代人,怎么想着都亲,这老三啊,土改就出去的,现在都八十年代了,他一个小毛头都变成了个半老头子,这条街呀我猜除了嘎婆你,他谁都不记得了。田嫂半搂着嘎婆,像对着撒娇的女儿,眼里充满着疼爱。她跟嘎婆最亲了,她心疼嘎婆一辈子无儿无女,丈夫早年在给张家干活时猝死。她对嘎婆既像母亲又像女儿,她知道即便嘎婆不想承认,但张家是她心里绕不过去的一个结。
刚刚还像窝叫雀一样的女人们忽地变得安静下来,夜已悄然临至,初秋的清爽,淡雅的月光,映衬得这世上好像净无尘埃。记忆里黑漆漆的统子楼跟整条东一街第一次完全地融入、契合,不再是孤立的空、寂、冷,那透过窗户将左邻右舍串接起来的灯光柔和、恬静,令这条小街多年留下的残缺终于得到了修补。女人们内心起了微妙的变化,翠枝率先丢掉那些琐碎的话头,“哎,其实老三家里真是有好多事要等着操办呢,就算屋里收拾好了,那天井坝、鱼塘可不得要费些人力,再说,十多年了,屋顶上的瓦也该捡捡了吧。”“是呀,说不定楼板、家具都驻虫了。”“就当是重新建个家,床上的、厨房的,穿的、用的,哪样能省下,这刚回来,他怕是买东西都找不到地方喽。”几个女人,自己也觉得奇怪,一开口,竟像是在盘算家里的事一样,一桩接一桩,当家主妇们的精明细致全显露了出来。所有潜在的问题都逐一找到了解决方案,联系瓦匠,安排人手,赶集采购,各挑所长、明确分工。夜色温柔地将这条古老的小街拥在怀里,孩子们早已进入梦乡,河岸边的茶馆接连着封火、熄灯、关门,兜着一肚子茶水、说了一晚上大话的男人们陆续归来。统子楼不知啥时又成了黑色的缺口,重新又回到戒备、孤立当中。张老三根本没出大门,女人们也忘了先前的计划,带着各自的任务,还有刚回来的男人,打着呵欠,回家,关门,把整条街丢给黑夜。
白天仍然是匆忙的,从大清早开始,大事小务,女人们就没有停歇过。头一晚各自领取的任务,去菜场的路上都琢磨了个仔细,想逢着张老三念念,然而左顾右盼,遍寻不见。几个卖菜的太婆看在眼里,互换眼色,低声窃笑:都在想看看那个张家少爷吧,他一个大男人,还知道害臊了,现都是中午来买菜喽。嘿嘿,昨天还有人见他去买毛线、买花布呢,那没出息的样,他家老汉要还在,怕不得活活给气死。让人不齿的行径说起来真是让人兴奋,太婆们的脸笑得都皱成一团了。女人们听了忍不住抿嘴一笑,好像说的是自个家的兄弟,又或是一个性别模糊的闺友。总之,这个张老三让女人们觉得亲近起来,东一街从祖辈延续下来的夫妻生活模式,男人就是供奉在茶馆里、牌桌上,女人既主外又主内,天生的劳碌命。而张老三他为女人们贡献出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原来男人也可以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可以洗手做羹汤,也可以熟悉各类时蔬、肉禽的搭配,也可以对生活、对伴侣满怀柔情,对饭桌上的一碗一碟都倾尽心意。非但如此,他还极力自觉地、小心地维护这条小街原本的平衡,最大限度地淡化自己的存在,对东一街的男人们他甚至会暗生歉意,偶尔提着菜篮从茶馆里经过,像做了件亏心事,仓皇、无措,他真是既可笑,又可怜,更可敬。
田嫂托人给席家坡的瓦匠带了个话,趁着放晴,把统子楼的瓦给捡捡。翠枝也跟娘家兄弟吆喝了声,借个闲日子,来帮张老三收拾一下天井和鱼塘。其他的几个女人凑着热闹表态,那买东西的事就交给我们了,哈哈哈,咱几个保准不会把那张老三给卖了,而且,绝对做到货比三家,价廉物美。
瓦匠来时,是个大清早,田嫂领着到统子楼,方才觉得有些冒失,敲门,把心里也敲得七上八下。她最不会来词了,想着当着瓦匠跟张老三解释捡瓦这件事的缘由,就有些慌乱,她又突然想到自己是个寡妇,这么热心,这么不请自来,在大伙都未见过女主人的前提下,她的动机多么让人怀疑。起码,在瓦匠面前,张老三可能表现出来的茫然,甚至惊讶、拒绝,都会让她陷入是非。可是,都没有退路了,大门,有些迟疑,但还是吱呀呀地打开了。张老三惊奇地看着他俩。瓦匠有着匠人的敏感和心机,跟张老三点点头,不无爱惜地抚着房门说:三十年前呀,祖上就请我来给这房子捡过瓦,这房子用料讲究,空了这么些年,也还一点没有斜,没有沉。田嫂有些感激,这样的开场白带着清晨露珠般的湿润,令场面不至于太尴尬。她也赶紧补充:大伙儿觉得,房子虽好,但趁着晴天把瓦捡捡,逢着下雨,也就不打紧了。她极力扮演一个代表的身份,话尽量说得很坦然。这东一街,几代人都住在一起,跟个大家庭没什么分别,就算是自作多情的关心,也没有上门的笑脸还被打的道理。好一阵,老三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瓦匠:现在就捡瓦?眉头略紧,嘴角有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似乎是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但田嫂是看到的,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两只手握在一起,有点汗湿。“谢谢田嫂了,你去忙吧,我这带师傅先看看。”他把瓦匠迎进屋里,田嫂杵在门口,目瞪口呆,大门吱吱呀呀地想替代主人作番解释,然而,板着张面孔,挡着去路,更加无情。
田嫂一路往回走,心里委屈得很,她拐进嘎婆的豆腐坊,一屁股坐在灶孔前。嘎婆正揭着豆皮,脸被雾气罩着,谁气着你了,你骂他呀,苦着个脸给谁看。田嫂也不申辩,一个劲地往灶孔里加柴火。你,你,你别把我这锅豆腐给烧坏了。嘎婆一把夺过田嫂手里的火钳,递了碗熱腾腾的豆皮过来。你呀,就这德行,吃点,压压火气。田嫂不好意思地端着豆皮坐到桌边。你一大早的把瓦匠领过去,张老三没领情吧,他很小就开始到处流浪,哪晓得什么人情事故。嘎婆叹了口气,用长竹筷把豆皮挑起来很久,都快忘了要挂到门口的斗笠上。
翠枝做事向来要拿个准,也不知是啥时逮着了张老三,直言直语地说个大概。张老三有了经验,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有些为难地说媳妇怀有身孕,房子不便大动,先将就着住住吧。翠枝自己在豆腐坊里讲起时,也不觉得被驳了面子。唉,这年近四十才娶妻生子,父母不在,兄弟又隔得远,真是不易。啊?这样啊。田嫂若有所思,恍然大悟,小城规矩,家有孕妇是动不得土木的,才觉得自己错怪了张老三,把瓦匠擅自领去,竟让他违心接受,霎时,觉得愧疚极了。哎,张老三还真是知道疼女人,在这东一街,哪个女人有这等福气,大门不出,全仗男人侍候。翠枝这一说,还真是引起了女人们的共鸣。别说怀胎十月,就是月子里也只歇了两三天,男人,你压根别想指望,在东一街他们就是种特殊的生物,坐在茶馆里,拿着纸牌,抿两口茶,就觉得全世界都握在手中。他们瞧不上屋里那细碎的家务活,也瞧不上女人们张口闭口等着开销的啰唆账,他们明明俗得不能再俗,却又个个都觉得自己是那等着被人三顾茅庐请去高就的诸葛亮。她们几乎没有享受过来自丈夫的温情,好像嫁过来就理应身披战袍,跟贫困的生活拼个你死我活。屋子里被一种淡淡的忧伤所笼罩,对于东一街男人们集体对生活的欺诈,她们竟从来没有怀疑过。想到,隔着不远的统子楼里住着的女人,此刻正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坐在饭桌前,检验着丈夫的劳动成果,在万般期待中,不无挑剔地拿脸色,摔筷子。就觉得自己像是坠入深渊,暗无天日。沉默,集体陷入沉默。她们对自己的心情无法描述,像是识破了被掩藏多年的真相,她们不妒恨统子楼里的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甚至想把她当作理想来呵护,就像在冬日里围在一起,双手像联着的城墙,护着一簇火种,渴望着幸福也能被迅速地蔓延、燃烧。
夜里,女人们借着那个被宠爱的新媳妇,跟自个男人讨要说法。男人们很是惊奇,那个每日拎着菜篮从茶馆里小心、恐慌地经过,生怕被大伙起哄的软蛋,竟是要让自己学习的榜样。不明就里的大笑两声,然后,背过身去,切换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整条东一街都被女人们的长吁短叹拉扯得沟壑纵横。
一小簇火种,显得多么珍贵。翠枝再看到张老三时,会觉得如娘家兄弟一样宽厚、可靠。田嫂的心情更复杂,自个男人,还没觉出个好坏,就没了,对比张老三的细致,方才替自己叫屈,枉活了半辈子,也还有那注定更孤苦的后半辈子。嘎婆每日在豆腐坊里比谁都看得仔细,那张老三时常还会买糕点、买女人穿的衣物,夹在臂弯里,低着个头,像闪电一样掠过。他羞怯、沉默,却又有着浓烈的、隐蔽的热忱。嘎婆说:拿两提豆腐皮去看看老三家媳妇吧,这男人再细致,也还得有个过来人帮着说道说道。翠枝和田嫂不约而同地双双点头,彼此相视,又有点不好意思。一起去吧。嗯,一起去吧。第一次不呛、不争,友好地,甚至暗藏喜悦地约好时间,商量着此行所需去嘱咐的各种细微,都觉得对方的提示和补充堪称完美,觉得对方的眉眼也好看了不少。
晚上,两人并肩而行,手里除了嘎婆的豆腐皮,田嫂还拿了包红枣,翠枝提了兜鸡蛋,这些物品只是引子,是桥梁。她们更为用心的礼物是,作为娘家大姐要教会弟弟给媳妇孕期补养身子的各种良方,以及给将要出生的外甥要做的各种准备。她们带着母亲的骄傲,也带着身为大姐的责任感,义不容辞地、热烈急切地敲响统子楼。好一阵过去,楼里毫无动静,再拍门,仍是禁不起任何反应。她们的自尊和耐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潜意识中跟张老三已经建立起的熟悉、亲近的关系又变得脆弱和虚无。往后退两步,仰头,那楼上的灯确乎是亮着的,白晃晃的,都有些刺眼。谁也没再坚持,很有默契地把东西放在门口,然后对视,叹口气,往回走。被街灯拉长的影子,贴得很紧,蓦然惊觉,不知是谁先主动,竟然是手挽着手。
翠枝留了个心眼,次日早起,特意朝统子楼看了看,门是虚掩的,窗户也伸着懒腰,门口啥也没有。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心安了不少。正打算进屋,却见右前方的暗角处有几个小崽子,指着统子楼,鬼鬼祟祟地在说着什么。她忽地有些警觉,担忧,悄悄走上前去,只见几个小崽子围着一堆火柴头和几块油浸浸的碎布头。她扯住带头的豆子问:尿床了?起这么早,在干啥?豆子红着脸,有些恼怒:“说啥呢,你家小胖才尿床呢。”旁边的几个小不点刚刚还像受惊的小鸟一样,都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小崽子们手里空无一物,四周也无隐蔽的地方,翠枝暗笑自己多疑,就凭他们的父亲,再借十个胆,量他们都不敢偷拿一针一线。你们可不能跟豆子学,装嘴硬,我就等着看他妈晒被子呢。她边说边轻轻拍了几个崽子的小脑袋瓜子,把轻快愉悦的笑声,丢了一路。
头一晚吃的闭门羹,成了翠枝和田嫂共同的秘密。她们是谨慎的,跟嘎婆也没有声张,不由自主地、默契地想要去维护张老三的形象。没有恼怒,没有懊悔。相反,对张老三她们比之前更加原意去迁就、去包容,甚至去疼爱了。不用去揣测他异常的行为,更不用去打探他现在的生活,一个人所有的经历都不可能了无痕迹,即使这个人,在用尽全力去与这个世界保持最冷静的距离。在街头遇见,张老三依旧梳着大背头,看到翠枝和田嫂,隔着老远深深地鞠了一躬。仅此,再无其他。但这就够了,说明她们的心意他是懂的,他是收下的。
暗地里,掐着时间,准备着适宜的物品。一开始只是翠枝和田嫂,再后来是嘎婆,接着东一街其他女人也都如此,一双棉鞋、一顶帽子、一条线裤、一件开衫,又或是一罐猪油、一根筒子骨、几枚鹅蛋。小心地摆在统子楼门口,若是相互遇见,彼此会意,一起拍拍门,一起又挽手离开。
大家共同迎接着一个生命的到来,也心照不宣地去通过一个丈夫对妻子传达关爱,来完成对自己作为一个妻子的补偿。男人们压根不会发现这些端倪,即便发现了大约也只会恨女人们有眼无珠,没有见识,只会痛心疾首,感叹这条街无故多了个娘们,丢了男人们的面子。可孩子的眼睛是带嗅觉的,他们对食物异常怜惜,不能忍受母亲自以为隐秘地把家里的稀罕东西送到统子楼。好几次豆子和小胖都横加阻拦,撒泼示威,被翠枝和田嫂一把拉开,他们觉得母亲简直不可理喻,善良、博爱得没有原则,几乎脱口而出,人家有十八坛银圆珠宝呢,还差你这点东西。母親们回过神来,原来这小崽子也不是舍不得哦,只是觉得人家瞧不上,原来,嘎婆用来消遣的半真半假的故事,竟然也被小耳朵们偷听去了。于是,扑哧一下就笑了,对,对,人家有十八坛银圆珠宝,啥也不缺,可我只有这些,只能拿出这些去表表心意。
孩子们聚在一起,说起这些,很是无奈。那个张老三怎么能坦然地接受母亲们的礼物呢,他比这条街任何一个人都富有啊。再说,连小孩也知道人情往来,他可好,从来没见他上哪家登门致谢,又或是热情地打过招呼。孩子们叹着气,学着父亲的语气:这女人家,还真是蠢,看不透人,也经不起事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张老三也依旧深居简出,偶尔在街上逢着,他对每一个女人都恭敬地点头,他不属于男人的阵营,也不归于女人一派,更不受孩子们喜欢,他在这这条街特立独行,是个唯一。女人们闲时聚在豆腐坊里,张老三仍是必然的话题,但是没有人会计较他的不近人情,她们给他找了很多理由,顾及男人们的大男子主义,刻意保持男女之间的界线,家里有个爱吃醋的老婆。在潜意识里,她们甚至觉得他与大家咫尺天涯的相处,就是最好的方式。
应该是快到了媳妇临产,接连几天,看到张老三往附近的集市里跑。带回来几只鸡鸭、半头猪肉,还有好多小菜。他没雇人,自己一趟趟往回背。头发还是梳得油光发亮,衣服是烫得笔直的深蓝色衬衫。也不知哪来的劲,他就像上好了发条,连轴旋转,还在门口砌了两口大灶,浑身洋溢着激情,眉宇间闪烁着汗珠的晶莹。
田嫂几次想前去搭个话,帮帮忙,想想,还是又算了。
到了傍晚,只见张老三重新收拾了行头,头发纹丝不乱,绸的乳白色衬衫,黑长裤,一副旧时公子哥的样子。他挨家挨户的上门,拱手作揖:为谢谢街邻的关心,明日下午在家特备粗茶便饭,请大家一定赏脸。他站在堂屋里,话说得文绉绉的,态度真诚、不卑不亢。女人心上没有准备,有些慌乱:这,这,不用客气,太麻烦了。要的,明天全家都要来哦。张老三说着又摸了摸家里小孩的头,小孩生硬地把头别到一边。他尴尬地笑了笑,对着正皱着眉头的男主人习惯性地躬了躬身子,点点头,退着身子出了门。男主人瘪了下嘴,回头看了看女人,这又不是婚丧嫁娶,也不是修屋建房、孩子满月,平白地请一条街的人吃饭,装阔哦。你晓得个啥,你就知道坐茶馆、打纸牌,别说在这条街装阔,你就在家里装装阔给我看看。女人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一脚把男人踢出家门,自个清静清静。她们的心情变得异常敏感、庄重起来,既欣喜又难过,她们疼爱的兄弟,似乎就要真正的另立门户了,不再需要她们的庇护,也不再需要她们的担心和关爱,他从此会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样,独自去为自己的家庭挡风遮雨。在这条街,她们,连最后一个异性的同盟就要失去了。
张老三走完了整条街,请遍了所有人,像是如释重负,乳白色的绸衬衫又荡回到统子楼。他套了件深色耐脏的罩衣,坐到门口的灶孔前,劈柴、烧火。柴火烧得很旺,一头摆上蒸笼,放进去码好的扣碗,一头舀半锅水,丢进猪骨和自配的香料。他对自己的手艺充满自信,在外多年,家乡的味道、东一街的味道,被父母、兄长无数次复制、演绎,他早已熟记于心。他精心计划好宴席上的每一道菜,趁着空闲抓了只大公鸡,扭住脑袋,一刀下去,没过命,大公鸡扑棱着飞起来,撕开嗓子叫唤,惊慌地四处逃窜。孩子们闻声过来,看到张老三一手血迹,正对着那顽强的大公鸡挥舞菜刀,不禁大笑起来。他们很满意这种场景,眼前的这个男人,多狼狈啊,他只知道博取女人的同情、喜欢,却连杀只鸡也搞不掂。没有人要去帮忙逮鸡,张老三和那只大公鸡陷入紧张的僵持状态,他也能感觉到来自少年们带着嘲笑和敌意的目光,努力镇定下来,甚至还回头讨好地笑了笑,然后朝着已精疲力竭的大公鸡扑过去,使劲抓住翅膀,反扭着脖子,猛地一刀了断。随即,两手一扔,看着袖手旁观的孩子们,就像个等待表扬的学生。孩子们觉得无趣极了,冷冷地四下散开。
嘎婆坐不住,被扣碗的香味牵着鼻子跑,围着两口灶转了一圈,从灶孔里扒出几块柴火用脚踩灭:老三啊,这熬汤、蒸扣碗不需要旺火,睡前,你得再退点火,掩一大半火门,焐一晚上,这肉汤才香浓,这扣碗才软糯。张老三正汤着鸡,脸被热气蒸得通红,朝着嘎婆一个劲地点头。翠枝也来了,说,嘎婆早点去睡啦,老三,也是,明天一早我叫田嫂她们过来,这洗呀、切呀啥的就不用操心了;还有,那桌子、板凳、筷子、碗呀也都交给我安排,有十来桌呢,你一个人咋忙得过来。张老三站起身来,原以为想得也足够周全,经翠枝一说,竟不知所措,红着脸,满是感激。
那个夜晚,真是让人觉得温暖。整条街被肉香所弥漫,女人们难以入眠,在想象中、在还待完成的宴席里以各种姿态汇合。她们第一次在这条街找到家的感觉,之前,真不算,倒像是被雇来的佣人、长工,养家、生子,都是一个人的事,没有人参与,其他女人也只能互诉、互怜。然而,她们的好,终是有人懂得的,有人想要去回报的,这场宴席就是为她们专门而设,想起来简直就是场盛会、是场狂欢。肉香越至浓烈,都能感觉到扣碗里肥油在欢欣地跳舞,能听到筒子骨翻滚的快乐,潜伏在身体里的火苗跟着在跳跃,在燃烧。男人们自始至终是这场盛宴、这场情感的旁观者,他们仰望着天花板,琢磨着当晚最有技术含量的一把纸牌,分析自己处理的利弊,盘点着一晚上的输赢,恍惚间听得火花四溅,有烧焦的气味在拼命逃窜。男人们奔到街上,却见统子楼前的两口大灶升起巨大的火焰,整幢楼被浓烟包裹,被火苗吞咽。惊叫声,呼喊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女人们惊惶失措,全奔到了街上。天剎时被割成了两块,一块黑如焦炭,一块红似焰火。人呢?里面的人出来了没?女人们着急地相互询问。男人们极为理智,都清楚一条街的木房,稍有停怠,整条街都将万劫不复。于是像经过演习一样,有秩序、有分工地,各自找来水管,从不同的方向轮番浇水、灭火。女人们自觉地把老人和孩子带到几十米远的空地。田嫂挽着嘎婆,嘎婆不时回头,拖着嗓子破口大骂,这张家就是个灾星、是个祸害哦。孩子们呢,围在一起,小脸蛋被火光映得通红,手挽着手,却出奇的镇定安静。
大火燃尽了黑夜,晨曦微露时,男人们终于结束了这场艰苦的搏斗,顾不得回家洗漱,集体聚到茶馆,啄一顿早酒。他们为共同经历的惊心动魄之战端起酒碗,豪迈地一饮而尽。
统子楼在经过长久的沉默、短暂的复苏后,以最意外、最绚烂的方式画上了句号。焦黑的废墟、烈火的余烬,看不到它的前身、也料不到它的后世,它终于彻底地消失,以一场烈火为曾经的传奇故事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女人们的悲伤,整夜被反复炙烤,又脆又硬,彼此都不敢去触碰,生怕粉身碎骨、同归于尽。
那些灰黑的粉末、碎屑,带着残留的记忆,被不断扬起,又不断坠落。许多铁锹在废墟里寻找着巨大的秘密,它们的主人,有着小而可爱的脸蛋,神情都是一样的兴奋……
责任编辑:丁小龙 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