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2018-06-09汪家明
汪家明
我是十四岁遇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之所以说“遇到”,是因那时“文革”初起,学校停课,无事乱读书,遇到什么读什么。先是遇到第三册,卷六到卷八。那个小姐姐安多纳德多让人感伤啊!这一卷只有短短八九十页,就把一个富裕幸福家庭受骗破产,父母去世,年轻瘦弱的姐姐如何含辛茹苦,抚养年幼的弟弟,最后因病死去的曲折故事讲完了。当时我还弄不清楚安多纳德与克利斯朵夫之间的细节(在前几卷写的),只是那次演奏会,她为被观众起哄的克利斯朵夫担心到手指抽搐,再就是弟弟拿来克利斯朵夫新作曲谱的印刷品,上面赫然写着“献给那个受我连累的女子”,还有死前她给他的信……让我知道这个内心极为丰富的姑娘,虽然与小说的主人公没什么接触,却神交已久。她差不多就是克利斯朵夫的一部分。
从此我把这书奉为至宝,直至今天,还作为“枕边书”,放在容易看到、拿到的地方。中国古代文学,我最喜欢的是庄、陶、李、苏,外国文学我最喜欢四部长篇小说,其中就有《约翰·克利斯朵夫》。喜欢这书还有个原因:也是十四岁那年,我在邻居家听到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唱片,演奏者大卫·奥伊斯特拉赫。说是如痴如醉,也不为过。何况,那时读这样的书,听这样的音乐,有种犯罪感、神秘感,无疑加深了感受。从此,贝多芬和D大调也成为我的最爱,反复倾听不啻千遍。而克利斯朵夫的许多故事正是以贝多芬为原型的。
人与书的相遇,和人与人的相遇一样,似乎有缘分在。很难说清,克利斯朵夫对我的人生产生了什么影响,但在骨子里。一定有他的影子。几十年来,他像是我的朋友或亲人,忽远忽近总在身边。
最近读王元化关于这书的回忆,他说:“这位作者在他本国或国外已经被人越来越淡忘了,然而我想到他,仍感到温暖。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曾經在我度过漫长的艰难岁月中给我以勇气。”当年王元化二十一岁,他是在寒冷、狭窄、阴暗的小阁楼里读这书的,“忘记了手脚已冻得麻木,眼前展开了一个清明的温暖的世界”。最初他爱读的是第四卷《反抗》和第五卷《节场》,可是四五十年后再读,最喜欢的是第六卷《安多纳德》:“这似乎是游离在全书之外、可以独立存在的一卷。安多纳德这个人物在前两卷就反复出现过了。这种写法像交响乐。一位教音乐的友人告诉我,这称为主题的再现。安多纳德在上一卷和克利斯朵夫在剧场偶然相遇,接着就消失了。第二次再见,是驶往相反方向的两列火车的车厢窗口,他们认出了,但是来不及相互招呼一下,火车就开走了。过了很久,第三次再见,是在喧嚣、嘈杂的巴黎大街上。他们又偶然见到了,都挣扎着企图走向对方,但被车马人流冲散了,像两个流浪星球似的接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中分开了。这样的主题出现了三次之后,紧接着,书的第六卷就是《安多纳德》。我读到这一卷所感到的女性美、人性美、人间的爱,是我在前两次读这书时很少感到的。”对此我深有同感。前几天重读这一卷,仍然止不住泪。纯洁的女性美、人性美、人间的爱,永远不会过时,这就是无论网络和智能如何发展,只要人还有人性,几千年几百年传下来的文学经典就不会湮灭的原因。
一九六七年的整个夏天,我都在断断续续读这部书的另外三册(很难借到)。我迷于里面一连串的爱情故事,那些完全不同的女人,弥娜、萨皮纳、阿达、高丽纳、弗朗索瓦丝、阿娜,一直到葛拉奇亚,当然还有安多纳德。在这些爱情故事中,克利斯朵夫的性情凸显无遗,他的欲望、情感、精神极为强烈。但他的性爱中,总掺和着别的东西。年少时,这东西是友谊,年长后他需要的是知音,因为他一直是孤独的。安多纳德和葛拉奇亚是知音,阿娜也是知音。她们爱他,同时爱他的音乐。他们通过音乐互相吸引。茨威格曾说,那个时代的文学中有很多色情描写,《约翰·克利斯朵夫》写了很多男女之爱,但没有一点色情的成分,因为他是通过性爱探求人的内心世界。他那样依恋舅舅、寻找哈斯莱、千里迢迢去见苏兹,然后和安多纳德的弟弟奥里维亲密无间,现代人会怀疑他们是同性恋!他太需要朋友了——不,这样说不准确、太自私,会贬低他对朋友的本心。他是那种视朋友如生命的人。他的情感暴烈、势如烈火、孤僻,但又极为天真、单纯、善良,如一泓清水。他身上闪耀着艺术家——真正艺术家的光彩。不用说,他的这一切是多么不合时宜。贬斥他的不仅有公爵和艺术宗师,连小城里的市民也不容他。他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牛一样,撞到南墙也不回头。当他演奏自己的作品,台下喧声一片,他突然停下来,用一只手弹了首流行小调,站起来对听众说:这才配你们的胃口!说毕扬长而去。
罗曼·罗兰认为,衰颓、堕落的欧洲需要一个英雄。“我所说的英雄,是指那些具有伟大灵魂的人。”“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他宣称要写一位普通人普通的一生,但在潜意识里,却把克利斯朵夫塑造为一个英雄、一个圣人,连主人公的名字也与基督教传说中的圣者克利斯朵夫重合。小说描写克利斯朵夫从生到死的一生:儿时音乐才能的展露,青年时的桀骜不驯以及对权贵的蔑视和反抗,中年后事业上的大起大落,最后到达宁静的精神港湾。以情感的线索铺张情节,以音乐和河流的意象笼罩全书,是其非常鲜明的艺术特点。凭借此书,一九一五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罗曼·罗兰。
莫罗阿说《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学习人生的“修业小说”;翻译家罗新璋说,这是一部对人的一生,尤其在青年时代,会有重大影响的书。像贝多芬的音乐一样,书中到处可见与命运肉搏的情景,主人公的无畏与顽强对所有读它的人都是一种激励。“痛苦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水源。”用这句话概括全书,也很恰切。
罗曼·罗兰生于一八六六年,逝于一九四四年。他瘦高身材,看上去弱不禁风,如修道士一般(茨威格的印象)。天生一双惊惧、深邃的眼睛,一张似乎随时发出呻吟声的嘴,以及青筋隐隐的额头。在书中,他写了好几个神经兮兮、表面脆弱,其实坚忍的人,差不多是他自己的写照。他酷爱音乐,尤其爱贝多芬,然后是莎士比亚,再后是托尔斯泰。他对这些人顶礼膜拜。大学时代,他给远在俄罗斯的托尔斯泰通信,居然得到回信。托尔斯泰的精神洁癖对他有着致命影响。
他从一九0二年动笔写克利斯朵夫的故事,整整写了十年。作为一名专家级的艺术教师,也许是世界独一无二能够写一部关于天才音乐家小说的人。毋庸讳言,他未能摆脱那个时代写小说的风气:不把小说当小说,而是加上大量、冗长的议论。不过,傅雷说得好:“这不是一部小说——应当说,不只是一部小说,而是人类一部伟大的史诗。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在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迹。它是千万生灵的一面镜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历险记,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
说到傅雷,他也是一名专家级的艺术教师,酷爱音乐和美术。他二十岁去法国学习艺术理论,开始时精神低落,一个偶然机会,读到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读罢不禁嚎啕大哭,如受神光烛照,顿获新生之力,自此奇迹般突然振作。此实余性灵生活中之大事”。如此看来,傅雷堪称天赐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不二人选,使这样一部名著能够在中国扎根生活,胜于在它母国。然而,“此译予译者以早期的荣名,中年的困顿,晚年的罹难”。傅雷被划为右派,“文革”中遭上海音乐学院红卫兵批斗,想必克利斯朵夫都是重要的事因。刚直的傅雷不堪受辱,夫妻一起自杀殒命。那年正是罗曼·罗兰诞辰一百周年(一九六六)。
拥有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曾是我的梦想。一九八0年五月十六日,得到消息,校新华书店刚进了货,怕失之交臂,我在课间跑步买回。捧到教室,群情激奋。当时我读中文系二年级。这四本一套三十二开一百多万字的大著,如今仍立在书架上。版权页记录,此乃“文革”后人民文学出版社首印,一次印行三十五万册。后来我又陆续淘到骆驼书店版和平明出版社版。
一九九八年夏,我策划出版比利时木刻家麦绥莱勒的五本木刻连环图画故事书时,听人说他还为《约翰·克利斯朵夫》作过几百幅木刻插图,北大图书馆有藏书。于是托人去找,但终无果。二000年傅敏编的版画插图珍藏本版,收有木刻三百七十幅。这些插图作于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五年间,正在麦绥莱勒创作代表作品《城市》期间,刀法纯熟,才华涌动,杰作频出。他一生为文学作品作了大量插图,和许多作家交往密切。因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坚持反战立场,逃到瑞士,加入罗曼·罗兰的反战组织,两人成为忘年交(罗比他大二十三岁)。罗曼·罗兰很欣赏他的艺术,比之于大画家杜米埃和戈雅。这是很重的推许。鲁迅认为他的木刻作品“浪漫、奇诡、出于人情,因以收得惊异和滑稽的效果”。由于上世纪三十年代鲁迅、郁达夫、叶灵凤、赵家璧等人的推介,麦绥莱勒对中国木刻家产生了很大影响。有了这套麦绥莱勒插图本,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收藏算是圆满了。
回忆和重读少年时代读过的书,心里特别温暖。记得当年读到全书末尾那段话,似懂非懂。这次再读,懂了——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整整走了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早祷的钟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
“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