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里的银发团
2018-06-09王梦影
王梦影
色彩艳丽的丝巾和保温杯出现在大堂时,年轻的KTV服务生知道,“叔叔阿姨”们来了。
每周至少有一天,59岁的北京人张团荣会去丰台区一家名为“歌友汇”的量贩式KTV报到。周一到周五,上午11点不到,大堂就排起了队。男顾客中流行单调的运动装,女顾客喜烫方便面式的小卷,佩戴五颜六色的丝巾。这些人是撑起KTV非周末时段生意的主要力量,掐着下午场的时间点,一首接一首,不浪费一秒。他们大多三五成群出现。在更多的KTV,这无异是一个潮流:工作日的下午场,正在被中老年消费者填满,在暮年的热情席卷之下重焕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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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个年代,来KTV单纯为唱歌的只有两类人,学生和老年人。这是东北姑娘马艳的观察。她19岁“漂”到北京,目前是张团荣常来的这家KTV的服务员。大部分顾客都不是冲着唱歌来的:西装革履的生意人,开个包厢推杯换盏称兄道弟,音乐只是背景音;看不出身份的小青年,打扑克,玩桌游,一瓶一瓶点酒。
在所有顾客里,老年人是对歌唱效果要求最高的消费群体,这也是丰台区另一家KTV“音皇乐友汇”经理陈志超,以及海淀区“同乐迪”KTV经理马自强的共识。他们最清楚,老年人要求服务员调音的次数最多。一些老人自信某处音响的调配更适合自己的歌喉,于是力求每次消费都能在老地方。他们提前排队,以获得包厢的优先选择权。陈志超经常需要调解纠纷,安抚未能如愿的熟客。
这个群体另一个特点:对唱歌以外的所有服务不感兴趣。
他们从不点餐,也不会在果盘、零食上花钱。他们用塑料兜自带瓜子和水果,有时会有阿姨去零食贩售处借水果刀切开半只西瓜。他们基本人手一个保温杯,频频要求接热水。马艳曾见过一位老太太怀抱一个电饭锅走进来,包厢里这群客人围坐一起,锅里白米饭热气腾腾,碗筷俱全。KTV大多禁止外带食物,但对顾客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一老人有‘三高,争出事来就麻烦了。”陈志超说,“而且也不忍心。”
很多时候,这些客人会在反复呼叫服务员的一下午过后,自己收拾好桌子,吃不完的重新打包,垃圾收起扔掉,茶渍用纸巾擦干净。这也是他们的习惯。
这个集体会提前约好时间地点,少有人迟到,却也免不了在嘈杂的大堂里经历彼此找寻的过程。结账也是AA制,总有一人找马艳来要消费明细,带回去方便公平算钱。
马艳发现,这些人不少是“群友”,在微信群里认识的。
张团荣是一个“歌友群”的群主,对于微信上的朋友,她秉持六字防骗箴言:“不轻信,不深交。”
纵使欣赏手机的千般好处,张团荣坚持把握着它与金钱的界限。网络广大,她不懂原理,担心随便谁就“把账划走了”。在KTV付账时,这些谙熟微信和其他应用的老人大多支付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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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根退休后比工作时更忙了。她在体制内待了一辈子,退休后,人生反而被激活了,“看到无限天地”。她学摄影,和丈夫一人一台单反相机,不时长枪短炮出游拍摄。她学舞蹈,一点一点抠动作。
李秀根的朋友们出游大多选择国外,经济上没有负担,语言也没有障碍。在KTV消费中,这些人对价格也不太在意,更看重的是音效和环境。
张团荣则对价格十分敏感。她常去的“歌友汇”,以前每周二有老年优惠,取消后她和伙伴们将据点转移到了“音皇乐友汇”。这家KTV藏身于小区内一家衰败的商场内,周一到周五的下午,唱5个小时只需57元。
在伙伴们眼中,“老张就是被单位耽误了”。很多年前,梳着两个辫子的张团荣高中毕了业,分到北京城南的一家国营服装厂,那也是她母亲工作过的地方。她“出身”不好,不受重用,干得并不开心,却也没啥跳槽的概念。就这样,一生也就过去大半了。
在微信群里,张团荣是名为“风华”的女士。她“人气高”,号召起来人家愿意来。不能去KTV的日子,张团荣投身于“全民K歌”的竞争。这是一款在线唱歌的软件,上传的作品在访问量和打分上有个排名。她已经唱过300首,经常在当日的人气排行榜上问鼎。
20岁的马艳有时很羡慕这些来唱歌的老人。在她的眼中他们都差不多:拥有北京户口,有退休金,有空闲。而除了青春,她暂时一无所有,每天踩着跟高4厘米的高跟鞋站12个小时,不能使用手机。
李秀根则内心清楚:过了70岁,仍能自由活动的可能性越来越低。“我这一生还有10年时间可以玩。”她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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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问题是藏在音响轰鸣里的隐忧。张团荣群里的一位老“男生”最近刚刚查出癌症,确诊后还继续唱歌,伙伴们对他的病情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李青竹71岁的“老伴”老张最近大病初愈,为了庆贺专门组了局。两人总是一起出现在KTV里搭配对唱,男声浑厚,女声甜美。他们不是现实中的夫妻。2008年,李青竹在一次唱歌聚会上遇见了“老伴”。他长她3岁,是复旦大学的毕业生,在干校改造过,奋斗过,熟悉她尝过的时代的苦与甜。歌成了媒人,KTV是两人最常相聚的地方。
两人“黄昏作伴”走过了10年,仍分隔居住在各自的房子里。“都是有儿女的人了,彼此尊重。”约在一起唱歌,老先生搭地铁,赶在晚高峰前离开,老太太则唱到活动结束。
每年清明节,李青竹去八宝山祭奠亡夫,总会带一盆花。花不要鲜切的,得提前在卧室里摆一年,这样才能记住种种生活细节,在那些她不在的夜里,向先走的人倾诉。
这样的感情是圈子里的奢侈品。张团荣身边有不少单身老年朋友,但“感情不如友谊容易”。人到暮年,有太多要顾虑的。
甚至连凑一个局都不容易,大家的“档期”都太满。家事是最大的麻烦:子女工作繁忙,老人们接过了照顾孙辈的责任。李秀根直到去年孙子上小学才拥有自己的时间。张团荣则需要照顾91岁的母亲,一周至少有3天侍候在母亲床前擦身喂饭。
每次和伙伴们约定地点,张团荣不说KTV的名字,只说是原来“吉利发”在的地方。那是一家巨大的超市,20世纪90年代车水马龙,直到新千年到来被连锁企业挤没了生意。
在嘈杂的KTV里,她可以从老歌里找回一些碎片。老人们爱唱的主要是红歌和老歌,歌手周冰倩、关牧村和蒋大为们频繁出现在歌单里;MTV里是张凯丽或江珊,这是她们年轻时的偶像。
有人喜欢回忆过去,也有人努力跟上当下。李秀根跟着手机软件听完了四季综艺节目《歌手》里的歌曲,一首首学,是每场活动里绝对的“麦霸”。
李青竹则爱和老张合唱一首儿歌《我们的田野》。这首歌作于1953年,但KTV里播放的画面截取自韩国的偶像电影。歌词没变:“风吹着森林,雷一样的轰响……去建造楼房,去建造矿山和工厂。”她说,“我在这首歌里生活过。”
(摘自《中国青年报》2018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