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家的乐趣
2018-06-08周国平
一
上大学时,一位爱书的同学有一天突然对我说:“谁知道呢,也许我们一辈子别无成就,到头来只是染上了戒不掉的书癖。”我从这自嘲中听出一种凄凉,不禁心中黯然。诚然,天下之癖,无奇不有,嗜书不过是其中一癖罢了。任何癖好,由旁人观来,都不免有几分可笑,几分可悲,书癖也不例外。
有一幅题为《书痴》的版画,画面是一间藏书室,四壁书架直达天花板。一位白发老人站在高高梯凳顶上,胁下、两腿间都夹着书,左手持一本书在读,右手从架上又抽出一本。天花板有天窗,一缕阳光斜射在他的身上和书上。
如果我看见这幅画,就会把它揣摩成一幅善意的讽刺画。偌大世界,终老书斋的生活毕竟狭窄得可怜。
然而,这只是局外人的眼光,身在其中者会有全然不同的感想。叶灵凤先生年轻时见到这幅画,立刻“深刻地迷恋着这张画面上所表现的一切”,毫不踌躇地花费重金托人从辽远的纽约买来了一张原版。
读了叶先生的三集《读书随笔》,我能理解他何以如此喜欢这幅画。叶先生自己就是一个“书痴”,或用他的话说,是一位“爱书家”,购书、藏书、品书几乎成了他毕生的主要事业。他完完全全是此道中人,从不像我似的有时用局外人的眼光看待书痴。他津津乐道和书有关的一切,举凡版本印次、书中隽语、作家轶事、文坛掌故,他都用简洁的笔触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借他的书话,我仿佛不仅参观了他的藏书室,而且游览了他的既单纯又丰富的精神世界,领略了一位爱书家的生活乐趣。于是我想,人生在世的方式有千百种而每个人只能选择一种,说到底谁的生活都是狭窄的。一个人何必文垂千秋,才盖天下,但若能品千秋之文,善解盖世之才,也就算不负此生了。
二
叶先生自称“愛书家”,这可不是谦辞。在他眼里,世上合格的爱书家并不多。学问家务求“开卷有益”,版本家挑剔版本格式,所爱的不是书,而是收益或古董。他们都不是爱书家。
爱书家的读书,是一种超越了利害和技术的境界。就像和朋友促膝谈心,获得的是精神上的安慰。叶先生喜欢把书比作“友人”或“伴侣”。他说常置案头的“座右书”是些最知己的朋友,又说翻开新书的心情就像在寂寞的人生旅途上为自己搜寻新的伴侣,而随手打开一本熟悉的书则像是不期而遇一位老友。他还借吉辛之口叹息那些无缘再读一遍的好书如同从前偶然邂逅的友人,倘若临终时记起它们,“这最后的诀别之中将含着怎样的惋惜”!可见爱书家是那种把书和人生亲密无间地结合起来的人,书在他那里有了生命,像活生生的人一样牵扯着他的情怀,陪伴着他的人生旅程。
凡是真正爱书的人,想必都领略过那种澄明的心境。夜深人静,独坐灯下,摊开一册喜欢的书,渐觉尘嚣远遁,杂念皆消,忘却了自己也获得了自己。然而,这种“心境澄澈的享受”不易得。对于因为工作关系每天离不开书的职业读书人来说,更是难乎其难。就连叶先生这样的爱书家也觉得自己常常“并非在读书,而是在翻书、查书、用书”,以致在某个新年给自己许下大愿:“今年要少写多读。如果做不到,那么,就应该多读多写。万万不能只写不读。”
三
爱书家不但嗜爱读书,而且必有购书和藏书的癖好。那种只借书不买书的人是称不上爱书家的。事实上,在书的乐趣中,购和藏占了相当一部分。爱书的朋友聚到一起,说起自己购得一本好书时的那份得意,听到别人藏有一本好书时的那股羡慕,就是明证。
叶先生对于购书的癖好有很准确的描述:“有用的书,无用的书,要看的书,明知自己买了也不会看的书,无论什么书,凡是自己动了念要买的,迟早总要设法买回来才放心。”由旁人看来,这种锲而不舍的购书欲简直是偏执症,殊不料它成了书迷们快乐的源泉。购书本身是一种快乐,而寻购一本书的种种艰难曲折似乎化为价值添加到了这本书上,强化了购得时的快乐。
由于在购书过程中倾注了心血,交织着情感,因此,爱书的人即使在别的方面慷慨大度,对于书却总不免有几分吝啬。叶先生曾举一例:中国古代一位藏书家在所藏每卷书上都盖印曰“借书不孝”,以告诫子孙不可借书与人。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我们每个爱书的人想必都体会过借书与人时的复杂心情,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书,一旦借出,就朝夕盼归,万一有去无回,就像死了一位亲人一样,在心中为它筑了一座缅怀的墓。
爱书家的藏书,确是把书当作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叶先生发挥日本爱书家斋藤昌三的见解,强调“书斋是一个有机体”,因为它是伴随主人的精神历程而新陈代谢、不断生长的。在书斋与主人之间,有一个共生并存的关系。正如叶先生所说:“架上的书籍不特一本一本的跟收藏人息息相关,而且收藏人的生命流贯其中,连成一体。”
(选自《周国平自选集》,海南出版社2004年。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