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佐菲学车记(短篇小说)
2018-06-08刘学
刘学
创作谈 记下叶子不同的叶脉和形色
几年前,在公车改革和全民学车的背景下,我也报名凑了个热闹。
学车不易,平时要练技术,考试还得拼心理,一个合格的学员不仅要驾驶技术过关,更要心理素质过硬;学车太苦,风打头雨打脸,天冷冻裂手脚,天热晒伤皮肤,像在水深火热之中;学车又很乱,那段时间恰巧处在驾考的旧章法与新规定衔接的过渡期,有的驾校管理失控,一些教练行为失范,个别考官渎职失职,有些学员即使拿到了驾照也像是从工厂流出的残次品。个中滋味,大约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到。
年终岁尾,是一年中最为清闲的日子,老婆不唠叨,孩子不吵闹,“坐不住”“听不进”“忙不停”“写不完”“想不到”的事也顿时少了许多。身心一放空,我突然就有了要把那一段经历记下来的冲动,驾考的乱象丛生不正折射出一时一地的社会生态吗?思绪就如经过冰冻的河流,八九河开之后,河底积淀了一层厚厚的沉渣,而河水自然也就澄碧了许多,游鱼的唼喋和水草的摇曳似也可闻可辨。于是,春晚不看了,亲戚不走了,小酒不喝了,我断断续续写到了节后上班。写出来了,能不能算是小说,心中没底,就请几位文友给看看,在忐忑不安中,他们客气多于面刺,鼓励多于纠弊,使我无形中又多出了几分胆气来。
有人说过,在相同的阳光和土壤中,一棵树的叶子没有两片是完全相同的。生命都是有个性的,源于生活的艺术也一样。当觉得生活本身就很艺术、有意思、不一样时,做个有心人,记下来,就算成功了一半。
一
说起来,这是几年前的事儿。
五月前后,杨树花像谷穗一样一串串挂在枝头,一旦天干地燥,又如动物到了发情期,开始躁动不安,狂飞乱舞,遮天盖地。晚上紧闭门窗,早晨起床一看,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上都是白白厚厚的一层。那是一个天气似阴似晴、阳光若有若无的日子,窗外的杨絮漫天招摇,随风飘荡,我正盯着发呆,佐菲突然把我拽到一旁,附耳低语:“今实,你学不学开车?听说晕车的人坐车晕,开车不晕。”
今实就是我,我和佐菲从外地同时考进同一个单位,后来又坐进同一间办公室,坐对桌,低头不见抬头见。我比她年长一岁,其实大不了几天,那年打春在年前,都属狗。我们的名字暗合了陶公“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话,字虽不能完全对上,但音大差不差。佐菲说:“世间大凡鬼使神差的就是缘。”
现在连马局长都没有车坐了,每天上下班都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那还是多年前他刚工作时骑的,车龄比他孩子的年龄都大,没有铃铛,却能丁当、丁当响个不断。如今市委大院里享有专车的领导也就那么几个人,屈指可数,像我等这辈子想熬到有资格坐专车,怕是寡妇死儿子,彻底没指望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学车根本就不是事儿。市委党校开设青干班,射击和驾驶是必修课,学员在几个月的“学习学习、休息休息、咪西咪西、联系联系”中,不仅能弥补此生没有参军当兵的缺憾,还能轻轻松松拿到驾照。当然,这是多年前的事,成历史了。
佐菲轻撩长发,神秘兮兮地说:“学车找熟人还能便宜些,市政府小车队副队长陈三,大院里的人都叫他陈校长,找他学费可以打折。”她那天戴着墨镜,裹着纱巾,像个阿拉伯移民,“听说驾考马上就要上电子桩了,到那时再想拿驾照就更难了,学费肯定也要涨不少,现在赶的可是末班车。”
这几年,能学车的几乎都学了。年轻人基本上都是开车上下班,反倒是领导因为岁数大,学得慢或不想学,只有骑电驴子或蹭车坐。再说了,私驾已是年轻人出行的标配,有没有车,是生存能力的问题,有没有驾照,那可是生活品位的问题,会直接影响到恋爱与婚姻,毕竟综合实力才是异性相吸的铁律。就像雄鸟要想吸引雌鸟,不仅自身羽毛要鲜亮漂亮,还要把巢穴筑得牢固舒适。
看来学车已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好在现在学车还来得及,好饭不怕晚。佐菲一说,我就答应了。
二
几天后,佐菲找我,说:“事成了,看熟人面子,学车费该交三千的只要交一千,还包拿到驾驶证。”
我们带上身份证和有身份证号码的二英寸免冠彩照,找陈三报名。市政府小车队多年没有队长,都是陈三主持工作,他头脑灵活,做事活泛,一开始从亲戚那里筹钱集资买了几辆“桑塔纳”,租给驾校,有了积蓄后,又买了几辆后八轮自卸车,向市内工地运输石料。
办公室当门放着一张大办公桌,桌子上摆放一只招财猫,嘴角上翘,眼角下弯,左手不停上下挥动:欢迎光临,恭喜发财……另一侧摆放一只招财蟾,拖着一条后腿,两只红眼珠几乎蹦出了眼眶,大嘴巴紧紧咬着一枚小钱。
陈校长深深陷在椅子中,大背头油光水亮,小眼睛精光四射,像霍金一样斜躺着,只是霍金思考的是人类应该在2117年之前离开地球,而他想的则是油价又涨了,每月要多支出不少,真真愁死个人。
陈校长见我们进屋,挣扎了好几次,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说明来意,直接交了学费。陈校长半推半就地说:“不好意思,成本管着,只收个本钱,现在做生意比吃屎都难,你们可都是我的领导,今后还要仰仗你们渡过难关呢。”
办公室的墙上挂着规章制度和礼貌用语,镜框上结满了蜘蛛网,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纸张已经泛黄,有几处像是斑斑水渍。地板、桌椅上,横七竖八胡乱放着报纸杂志和红头文件。
陈校长从抽屉里拿出两张表格,让我们自己填,一边转动座椅,一边盯着佐菲,问:“美女,不是红绿色盲吧?小手伸出来,让我看一看,拇指不残缺吧?这小手跟葱白似的,哪会残缺呢。”脸就朝我努嘴眨眼坏笑,“没有妨碍驾驶的生理缺陷吧?”
填完表格后,陈校长又从桌子底下随手摸出两本书撂给我们,说:“这是驾驶员理论考试资料,有科目一、科目四考试题目及答案,这些题目也难也不难,对你们来说是小菜一碟,科目一一过,我就安排你们上车。男女搭配,学车不累,祝你們学得愉快,考得顺利。”
这就算是报上名了。
三
科目一考试的头天晚上,劳累一天的我斜躺在床上,把书简单地翻了一遍,第二天上午就轻松高分通过,佐菲和我一样只是在辨认交警手势信号上有点犯迷糊,丢了分。有一位考官当场就表扬我们:“领导干部素质高,理论考试就是强项。”当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路拼杀,大凡冲过来的人,有几个不会笔试的?考官一句赞扬的话,说得我们心里暖暖的。
有几位年过半百的老学员,补考好几次都未能通过,佐菲就调侃他们:“老同志,又掉队了,我们成不了同学了,无缘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那天,佐菲小衣襟短打扮,溜肩细腰,飒爽干练,惹得他们多看了好几眼。
几天后,陈校长果真通知我们到驾校上车。单位大门两旁一般都放着威武的雄狮,鬃毛蓬松,霸气十足,而驾校大门两旁却是两个交通事故警示台,正面写着“安全在你脚下,生命在你手中”“花谢还能再开,人死不能复生”等警示标语。平台上放置着事故车残骸,只剩下锈迹斑斑的车框,车体严重扭曲变形,似乎还残存着血迹。车还没开始学,心情先变得沉重起来,保准以后让你一摸方向盘就胆战心惊。
十几个人围着一辆破旧不堪的桑塔纳,一打火车就稀里哗啦直哆嗦。我们耗上一整天只能摸上一两把,一把也就十来分钟。
中午,火辣辣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热风似乎都能把人烤焦,从早到晚浑身都是黏糊糊的。佐菲怕脸晒黑了,就用丝巾裹着头脸,再扣上遮阳帽,就像日军帽子上的“屁帘子”。
教练是一个秃顶老头,平时就坐在一张长条板凳上,跷起二郎腿,眯缝着眼睛,悠闲地叼着烟卷,烟卷能在嘴巴上左右随意移动,就是喝水也不耽搁。实在无趣了,嘴里就不停打嘟噜,并用大手反复揉搓着肚皮,紧接着就有一股股灰条滚落。这都不算,最令佐菲不能容忍的是,他有时会用食指向鼻孔里用力地探,然后头歪眼斜地抠出一块鼻垢来,再用拇指响亮地弹出。
有一次,佐菲开着车像蛇一样左扭右扭,后来不知什么情况,就径直往教练撞去。教练一看不妙,“妈呀”一声,落荒而逃,鞋都跑掉了,茶杯也甩在一边。见到这一幕,众生都捂嘴弯腰笑成一团。有一位学员打趣道,世上本没有路,女司机多了,就有了很多路。
秃顶老头半天没回过来神,远远看着被撞翻的遮阳伞、长条板凳和绿化带中熄了火的教练车,确认确实没有危险了才敢回来。他脸色铁青,双手叉腰,对佐菲大吼:“要是再教你,恐怕连我这条老命都得搭进去,我求你了,我的好姐姐,你出去千万别说是我教的!”
佐菲脸蛋红得像一只刚下蛋的母鸡,说:“我有那么老吗?真倒霉,在家挨爹娘熊,在单位挨领导熊,学个车还得挨教练熊,这几十年都是在熊中度过的,可悲呀!”
不能说熊人就熊人,花钱买罪受,好歹我们也是有身份的人。我与佐菲就一起去找陈校长论理,他重新安排我们俩与政府办两位科长一起学,四人一辆车。大家工作日没有时间,只有在双休日集中练。
新换的教练,我们称之为老徐,或徐老师。老徐退伍后分到一家工厂当司机,因为超生被辞退了,后来又应聘驾校做教练,月工资两千五,老婆开个小店,两个孩子都已读中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徐教练长就一张“扑克脸”,像面神经功能丧失似的,阴得都能渗出水来。
每次学车,学员还得给他买一瓶饮料,他只要绿茶,“康师傅”的那种。我与佐菲开始不大习惯,后来才知道,这是大部分驾校长久以来形成的不成文的规定。但老徐好像只是要和收,却未曾见他喝过,平时总是两手抱着一个玻璃罐头瓶,能盛大半瓶开水,里面放上粗茶叶,不渴也时不时喝一口,一抱就是大半天。
他时间掐得很准,一分一秒也不拖延,到点就急急地回家,顺便会把“康师傅”装进蛇皮袋里,带回去交给老婆。
我与佐菲为了能有个好心情,私下每人又给他三百块加班费,并请他到路边饭店吃了一顿,他的脸色才由阴转到半阴半晴,但时间不长,也就三五天吧,又阴了。看来教练都是一个德行,脾气差还没有耐心,能忍就忍着吧。
眼看年关就到了,徐教练终于说可以报名参加科目二考试了。科目二又叫小路考,是驾考关键的关键。这次考试如能通过,就等于驾照在向你招手了。
徐教练又说了,要想一次就顺利过关,考前必须先熟悉场地,提前进场用考试车练一练,不过找熟人每次也要两百块,上午是学员考试时间,只能下午去,可以练上一小时,他去托关系,需要报名的及时与他联系。
“不就两百块吗,交,今实,你交不交?”看佐菲爽快,我也跟着爽快起来。
四
周五下班前,佐菲又找我,说:“今实,你听没听说,不给考官点好处,他们就故意找茬,卡你卡到死,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应该先请考官吃顿饭,可现在上面盯得紧,吃错一顿饭,都要受处理,他们绝对不敢去饭店。不吃公款吃老板,那就把他们请到我表哥的家里去吧,说白了其实还是饭店。”
我说我来请,佐菲死活不同意,她说这是两个人的事,不能由一个人请,这样吧,二一添作五,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她表哥家在环城河南岸,从外面看是一座三层小楼,独门独院,一年四季大门上都挂着大红灯笼,有点像古时的满春院、金凤楼或环采阁之类。
走进客厅,墙上挂满了名人字画,最醒目的地方挂着的是佐菲的表哥与现任市长的同框照,显摆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方桌上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观音盘腿端坐在莲花上,质地细腻,洁白光亮,一看就知道是用象牙雕刻而成的,柔美中尽显高贵之气。前有一个香炉,冒着袅袅青烟,直直向上,乍一看倒像是从上面垂下来的。椭圆形的大台桌放满笔墨纸砚,佐菲说她表哥常会邀请一些书画名家和成功人士在此分享感受,切磋心得,畅聊人生。
穿过大厅,后边又是一座三层小楼,宴请客人一般都放在后面的包厢里。
佐菲的表哥原来是做煤炭生意的,早几年生意红红火火,近几年却不太景气,他就及时转行玩起字画来。他人很和善,光头大脸泛着油光,戴着转运手链,穿着低帮帆布鞋,走起路来晃动雙肩,扭动臀部,两条腿一跩一跩的。我记不清哪位演员好像就是这么走路的,因为走得很有特点,就火了。
佐菲说:“今实,添人不添菜,多加双筷子,把陈校长和徐教练也请来吧,一锅烩。”
请客那天,我和佐菲早早就在门前候着了。两位考官一矮胖一高瘦,矮胖的姓唐,高瘦的姓李。他们一进包厢就要求打牌,还说起顺口溜:饭前不掼蛋,等于没吃饭。掼蛋打得好,说明有头脑。
近几年,全国各地风靡“打掼蛋”,特别是到饭店吃饭,打掼蛋更是饭前必玩的娱乐游戏。据说这种游戏起源于淮安,“掼”是当地土话,有“掷、摔、扔”的意思。至于“蛋”,有人考证应该是炸弹的“弹”,是扔炸弹,而不是摔鸡蛋。把几张牌高高举过头顶像扔炸弹一样扔出去,要打出气势来。可见,打掼蛋不全是靠脑子,也要有点体力才行。饭前掼蛋,不仅能陶冶情操,交流感情,还能燃烧多余的脂肪,进餐时就可以放开肚皮,少了几分顾忌。
有专门为打牌设计的圆桌矮凳,两位警官对门,陈校长和徐教练对门。两位警官洗牌、切牌、抓牌动作如行云流水,陈校长和徐教练输得一塌糊涂,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陈校长不失时机地恭维两位警官:“领导水平就是高,做什么都是头牌。”
打完两局牌,主宾按照“尚左尊东”落座,佐菲主陪,我打横,两位考官是公务员,地位比工人编陈校长和临时工徐教练要高,佐菲的表哥不愿与我们坐在一桌,嫌品位和档次太低。
服务员首先为每人送来一块湿毛巾和一杯飘荡着几片柠檬的白开水。我端起来就喝,佐菲就用脚钩我,小声说:“洗手用的。”客人们相视一笑,就把几个指头在杯子里点了点,捻起毛巾擦一擦。
佐菲请客人点菜,说:“这是家宴,条件有限,请你们多多包涵。几位领导可有什么忌口的?”
唐警官大手一挥,说:“随便吧,人永远都是想吃吃不到,吃到不想吃。这年头不是缺吃缺喝,而是要少吃少喝。现在好像全国人民都是‘三高、脂肪肝,公厕里先前是苍蝇独占,现在蜜蜂和蝴蝶也喜欢光顾了。搞点清淡的吧,也可以来点刀鱼、鲥鱼什么的,吃鱼对身体好。澳洲皇帝蟹、北海道红毛蟹、阿拉斯加长脚蟹就不要上了,我吃了过敏,你們呢?”大家哈哈一笑。
“听说这店里有野猪肉,”陈校长对李警官说,“野猪肚子可以治胃病,看你长得跟竹节虫似的,一定是肠胃不好,多吃点补一补。”笑声再度响起。
唐警官搭茬:“这也难怪,每天都是入不敷出,那是盐坛子,不是蜜罐子,‘徒糜弹药,无益吾事,哥劝你省着点用。”他斜眼看着佐菲,不怀好意地笑。佐菲假装没听见男人们的胡侃乱吹,说到关键处就低头玩手机。
李警官说:“运动量越大的动物烹饪后吃起来口感就越好,野猪就比家猪好吃,因为野猪整天漫山遍野地瞎跑,同样一个动物身上哪个部位运动量大哪个部位就好吃,这就是大多数男人喜欢吃雄性动物身上那个部位的原因,你看那家阿福鞭馆,每天都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大家笑得前俯后仰,都称赞李警官说话有水平,善于学思践悟。
在包厢一角,一位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可有可无地弹着《良宵引》《凤求凰》《流水》之类的古琴曲,清越的琴音完全淹没在男人们的高声大气之中。
几杯烧酒下肚后,李警官就拿眼光在佐菲身上蹭来刮去,似乎是在荷尔蒙和酒精的共同作用下,不安分的精虫开始蠢蠢欲动。他用特别高亢的声调说:“划拳大呼小叫的太俗气,古人有‘曲水流觞,在上游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得取杯饮酒,并即兴赋诗。”
李警官深陷的眼眶突然一亮,说:“我们叫美女倒上一杯酒,然后转动桌子,今天也跟古人学学,到谁面前停下谁就得喝酒,我们是粗人,做诗就算了,光喝酒,有意见的举手。”大家鼓掌通过。
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两位警官把胸脯拍得啪啪响,看着佐菲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小事一桩,只管喝酒,就把你们的心放到肚子里吧。我和佐菲端起酒杯,起立敬酒,以示感谢。
大家酒足饭饱,撑得犯晕,小姑娘便上来表演茶艺,客人们一边品茶,一边K歌,吼着“死了都要爱”“男人的苦女人不清楚”之类。佐菲陪着他们唱了几首,最后又把他们领到画室里品鉴字画,众人装模作样地说了一些常识的话。
临走前,佐菲说:“看着好玩,就拿去玩,表哥家多的是。”他们客气一番,最后李警官挑选了一幅画,唐警官拿走了一幅字。陈校长和徐教练没好意思要。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后天大考了。
五
一夜无眠,激动啥?可就是睡不着,脑子就像是放电影,一遍又一遍播放明天考试的所有细节,生怕有一点纰漏。
不知什么时候,我在迷迷糊糊中被鸡叫给扰醒了,邻居老杨养了一只芦花鸡,不知什么原因撩起了它的兴致。现在连鸡都很少守规矩,不讲时辰,不分雄雌,随时随兴而鸣,让人闹心。看一看手机,还不到五点,反正睡不睡都一样,我就早早起床了。
考官考前要点名,时间没有准头,或早一些,或晚一些,如果错过了点名,那可就惨了,考试资格就会被当场取消,要等到一个月后才能再次申请报名。
为了提前赶到考场,我简单洗漱后就匆匆下楼了。路灯是昏黄的,无精打采,像是睡眼蒙眬。落光了叶子的悬铃木裸露出一颗颗果球来,像一树都是冰糖葫芦。雾中的世界若隐若现,影影绰绰,车灯像磷火一样在黄霾中游弋,鸣笛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散着土腥气,人们感觉自己的脸上像涂了一层糨糊。
阵阵寒风砭骨,我冻得直起鸡皮疙瘩,等了好半天,才打上出租车。考场早已是人头攒动,乌泱泱一片,像是赶庙会,大家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候考大厅的门还没开,学员都聚到对面一个叫“一把过”的饭店门口,等候考官点名。
学员像海洋里的鱼群一样,这一拨,那一拨,忽地聚到这儿,忽地聚到那儿。一些老学员一副貌似波澜不惊的模样,口若悬河地述说着失败的经历,引来一群新手仰面倾听。
有一对年轻夫妻,在学车时谈的恋爱,结的婚,如今孩子已是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了,但他们却屡屡在科目二上“挂红灯”。他们从乡下三点多就赶到了,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到驾照后买辆出租车,把孩子转到城里来读书,不能让孩子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然后再把双方父母接到城里来养老,过几年城里人一样的日子。
佐菲早就到了,那天她身穿长款白色羽绒服,内搭绿毛衣背带裤,头戴浅色针织帽,脚蹬棕色长筒皮靴。我揶揄道:“佐菲,你是考试,还是相亲,要不就是出卖色相,穿得五花八门的,让人眼花缭乱,想以此影响考官的判断力,蒙混过关。”
“滚一边去,不着调的熊孩子。”佐菲结结实实地踹了我一脚。
一会儿工夫,我就往厕所跑了三趟。以前参加高考时,班主任传授经验,考前要尽可能地把尿排净,可以缓解紧张情绪。佐菲说:“你这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厕所里尿液横流,散发着刺鼻的氨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脚尖点地,好不容易找个插脚空。墙上花花绿绿,贴满驾校报名的小广告,有手机号和郑重的承诺,快速学驾驶,科目二科目三一对一陪练,一个月至四十五天包拿驾照,等等。也只有这个地方公厕里的学车广告,才能以绝对优势,压倒其他地方公厕里的治疗前列腺增生和性病之类的广告。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方脸大耳、缩肩凸肚的男人凑了过来,压低嗓音问:“专业喊号,喊号吗?两百包过,不过不要钱,问一问,打听打听,诚信为本,从不失信。”
我问佐菲:“什么是喊号?”佐菲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这种人是黄牛,有点像掮客,与考官内外勾结,帮助学员作弊过关,从中获利。”
看我一脸疑惑,佐菲扑哧一笑,说:“你傻呀,哲学是怎么学的,不知道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吗?这叫你有你的关门计,我有我的跳墙法。”
经不起方脸男子反复蛊惑,有人开始报名交钱了。一看有人交钱,人群就围着方脸开始向内收缩。他的五官早已紧紧凑在了一起,一边赌咒发誓,一边登记收钱。
我看过中央电視台的《动物世界》,这有点像非洲草原的马拉河之渡,羚羊、角马什么的,在岸上水边长时间逗留徘徊,一旦有一个胆大的跳进水里,后面就会有争先恐后的渡河大军,早已把凶险的湍流和潜伏的鳄鱼抛在了脑后。
我与佐菲的心也痒痒起来。比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冻裂了手脚,晒伤了皮肤,两百块钱算什么!佐菲说:“交吧,三十六拜都拜了,还差最后一哆嗦吗?”
一切听佐菲的,她说了算。
六
一群麻雀聚在一棵光秃秃的杨树上,就像没有落下的枯叶,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似乎在议论这群傻鸟大冷天不在窝里好好待着,干吗要跑到外面受冻?这个地方,一到冬天就愈加单调了,杨树落叶后,除了麦苗是绿的,一切全是灰的。气象台今晨继续发布雾霾红色预警,播音员说外出要多喝水,可以加速人体新陈代谢,不知这方子对抵御PM2.5是否管用。太阳模糊得没有轮廓,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像鸡蛋散了黄,寒意愈发浓了。
哨声一响,人群瞬间就安静下来。那群麻雀也呼地齐齐飞向昏黄的天空,一晃就没了踪影。考官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名,接着强调考场纪律,要求不得擅自离开候考大厅,要随时注意电子显示屏上的信息,以免错过考试时间。要是错过了考试时间就当场取消本次考试资格,本次考试有两次机会,务必听清考官指令和语音提示等。
一小时后,考试正式开始,学员轮番进进出出,进去的紧张兮兮,出来的或大呼小叫、手舞足蹈,或默不作声、面带羞涩。
一看那对年轻夫妻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这次又挂了,丈夫搀扶着妻子,不停地劝慰,妻子捶胸顿足,哭得昏天黑地,咋劝都不听。听说,当听到本次考试结束的语音提示时,她抱着方向盘当场就昏了过去,考官慌得掐人中捏虎口,差点就进行人工呼吸了。
我又有了尿意,但还得硬憋着,不敢再去厕所了,生怕错过了考试。十一点左右,佐菲开始进考场了。因为提前请了考官,又花钱买了喊号,这是双保险,她一副吊儿郎当、成竹在胸的样子。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我紧张着急的等待中,佐菲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从考场飞了出来。她悠然自得地拍拍我的肩,嗲声嗲气地说:“兄弟,不要怕,只要胆大心细,沉着应战,没有什么过不了的鬼门关,姐在外面等你高奏凯歌还。”她一脸灿烂,见谁都想拥抱,好像买彩票中了头奖。
终于等到我进考场了,两位考官确实给足了面子,说模拟费就不要交了,先练一练,适应一下环境,觉得什么时候练熟了,有把握了,再申请考试,跟平时练习一样,不要紧张,就像你的那位同事那样。
我开始模拟几把都很顺利,心里就有了底,向考官提出申请。可一动真格的,我就蒙圈了,紧张无比,大脑一片空白,手心冒汗,双腿颤抖。我开始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疑惑考试车的方向盘是不是装偏了?坐到驾驶座上后,却又把安全带插到副驾的卡口里。
两位考官再也兜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好一个大老爷们,还不如个娘们。好在类似开心的事,每天都会碰到几次,见怪不怪。
“压大饼”时,我不停念叨,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左窗角看到大饼方向朝左打死,然后回两圈;右窗角看到大饼时朝右打死,然后回两圈。我一边背着口诀,一边直接从大饼上轧了过去,悲剧了。真是怕鬼招鬼,两次失误是惊人的相似。考试的机会只有一而再,没有再而三。
李警官一脸难为情:“很遗憾,实在没办法,不全是我们说了算的。下一次吧,回去还得好好练练。”
练习过程很漫长,考试结果太仓促。我低下头,脸烫得要命,灰头土脸地走出了考场。
佐菲在门口瞅见我,小跑迎了上来,拍拍我的肩,安慰我:“好事多磨,凡事不能急于求成,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忽然想起刚才我交的两百块钱来,“找那个喊号的,妈的,不是说好能包过吗?”
“方脸”在候考大厅一直密切注视着显示屏上的信息,见我们找他,很沉着,也很讲信用,二话不说,麻利地退了钱,说:“这次是信息不对称,实在没有办法,下一次吧,保证给你过,回去还得好好练练。”
佐菲拿着两百块钱,迎风晃一晃,说:“找个饭店,给你压压惊。”
我没有一点饥饿感,胃里像塞满了铅块。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显得更阴暗了。一只高大健硕的公鸡正在向一只肥嘟嘟的母鸡示爱,斜立身子,扑棱翅膀,围着母鸡打转……嘚瑟!我飞起就是一脚,把它踢出老远。
第二天上班,佐菲没有沉浸在昨天的兴奋之中,见我的第一句话:“靠,回去静下心才弄明白,姐两百块钱花得有点冤。”
七
佐菲的运气比我好,我考驾照历经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她却顺风顺水,一路绿灯。
佐菲说,她考科目二时,先画好点,到点就打方向,李考官躲到树丛中,撅着屁股指挥,向左向右,前进后退,她闭着眼睛一把就过了。
佐菲很快就申请考科目三了。那天,安全员一开始黑着大长脸,吹着口哨,旁若无人,当一听到佐菲土得掉渣的乡音时,顿觉亲切起来:“老乡啊,哪儿的?”在外地见到老乡,感情一下子就拉近了,结果越说越近,由开始亲切到后来无比亲切。当得知佐菲在市委大院工作时,安全员就叫佐菲在路边停车,主动添加微信,说:“以后多多联系,早知道还考什么?下车吧。”于是佐菲就下车了。
我第三次考科目二时,佐菲说:“还是姐陪你去吧,你真笨死了。不知你哪辈子修来的福,认识了我,你回家问问你老爹,你家祖坟可冒青烟了?”她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这几次补考都没有见到那个喊号的,一打听才知道,人早就蒸发了。从有驾校那天起,他就吃这碗饭了,家就在附近,政府规划整体搬迁,虽然给了安置房,但他还是不愿离开这个地方。只是现在驾考有了新规,他已吃不到浮头食了。
我与佐菲到唐警官的办公室,他当时两条腿正架在桌子上,不停晃荡,茫然看着天花板,见我们来了,像触电似的站了起来,说:“女的先喝水,男的先抽烟,来一根,这烟好抽,焦油含量低,对身体危害小,女的也可以抽。”
唐警官抽的是细烟,以前是专门为女人设计的,现在男人也抽了。人类总是在掩耳盗铃地控制着自己的欲望,比如就拿吸烟来说,人人都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于是就把烟卷变细,吸入量却始终减不下来,原来平均一天吸一包,现在要吸两包。
唐警官深深吸一口,烟从嘴巴徐徐吐出,又从鼻孔慢慢吸进,然后做出“喔”的口型,形成一串漂亮的烟圈,久久不散。
唐警官一脸的无奈:“不瞒你们说,驾考新规实施后,市里真做不了主了,考试信号同步传到省交警总队,红外线全程实时监控,没有人再敢瞎搞了。我那位小兄弟上几天帮助学员作弊,就被双开了。”他猛吸一口,长长吐出,“再说了,技术练好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有好處,毕竟开车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学驾驶,我比佐菲慢了一步,结果是一步慢,步步慢。等到我最终把驾照拿到手,比她整整晚了半年。私下里,我内心不服,我通过的可是电子桩考和路考,驾照的含金量理应比她的高。
那又是一个杨花飞絮的季节,世界一片苍茫,树毛子似乎比往年飘得更厉害了,一团一团的絮状物久久地悬浮在空中,起起落落,见缝就钻,人们全副武装,穿长袖衣服,戴口罩眼镜,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有些市民患上了“飞絮病”,就像得了重流感,打喷嚏,淌眼泪,流鼻涕,频繁咳嗽甚至呕吐,肺里不时传出嘶啦嘶啦的哮鸣声,最让人难熬的是,整宿睡不着觉,周身奇痒无比,甚至渗出血来,皮屑落下有铜钱厚的一层。有些专家开出“治絮”良方,今年已经晚了,明年要提前对杨树采取避孕措施,注射一种生物干扰素,抑制花芽分化。当然,从长远看,杨树属雌雄异株,行道树应种雄性杨树,禁止种雌性杨树。一切都是雌性杨树惹的祸。
在酒桌上,特别是有领导在场的时候,佐菲常常得意洋洋地说:“今实成绩不好,同时报名学驾驶,但他是我学弟。”一阵哄笑后,往往以此多下去好几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