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23名地震失踪者,没有墓碑
2018-06-07丁雪
丁雪
亲人们用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去验证和确信他们的生死
王述清失踪了。戴着母亲亲手编织的红绳。2008年5月12日14:06分,他在去绵竹清平镇的公交车上打出电话,问工友,“工地是不是在下雨?我这儿天黑地暗的”。他会修房子,在那边包了活儿,天黑地暗,也得赶过去。
22分钟后,山,塌了。
没人再接到过王述清的消息。他成了汶川大地震17,923名失踪人口中的一个。代表他的“王述清”三个字,先后出现在村大队的统计名单里,《人民日报》的寻人公告中,绵竹市法院的死亡宣判书上。8年后,终于出现在他自己的死亡证明书上。
相比374643人受伤、69227人遇难,近2万名的失踪人口,数目庞大,却面目模糊。在他们身后,“失踪者家属”,夹在“遇难者家属”与“幸存者”之间,面对的是更复杂的境遇,以及情绪。
一部分人无奈地接受了现实。早早放弃了希望:而另一部分人,“亲人还在”的想象,慢慢生长为一种无法摆脱的执念:似乎应该有一个结果,但这个结果一直没有被找到,而且,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了。
现代文明社会发明了繁杂的程序来定义生命的诞生和死亡,但“失踪”,意味着更模糊的界限和更多的不确定性。失踪者家属不只要承受感情上的伤痛,还有文明社会中,无法证明生命存在的程序性后果。
他们用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去验证和确信亲人的生死。
照片
丈夫王述清失踪后,张敏头发全白了,一年之间。
王述清在震前包的那个工地,在离家30公里的棋盘村。上个包工头做了一半,死于车祸。全家觉得这个活儿接得“不吉利”,但王述清想多挣点钱,供小孩念书。母亲不放心,特地去给王述清算过命,算命的说“没事”。
震后,王述清的母亲再不烧香了。
人没了,张敏专门去照相馆打印了一张照片。选了王述清一张生活照,他梳着平头,穿着黑色的衬衫,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身后开满白色的小花。
张敏的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照片,几乎没有什么王述清的痕迹了。
照片是准备一直看的,相框包裹了两层塑料袋,一层白色,一层黄色。但又不忍看。张敏最开始放在柜子里,后来发现,被儿子拿到他屋里。王述清失踪时,儿子19岁。爸爸不见了,他想去找爸爸,不想再念书了。张敏拦住了。照片在儿子的房间放了些时日,张敏又怕儿子总看着难受,又偷偷拿出来,藏到阳台上。
李春学的照片也被换了两次地方。
地震时,钟兴群的儿子才2岁,正睡午觉,钟兴群卖完茶叶回家,发现“瓦片簌簌地从房顶朝下掉”,她急匆匆把孩子抱出来,看见“山上的泥巴都垮下来”。丈夫李春学那时在都江堰一处工地当建筑工人,就再没了音讯。
也不清楚該去哪儿找,钟兴群还是翻山越岭地找。饭吃不下,水也不喝,找不到,就回家几天,再出去找。
钟兴群翻遍家里,只找到了一张身份证照片,只有一寸大。都江堰雨水多,空气潮,钟兴群怕照片受潮,专门压了膜,放进不易受潮的衣柜高处,想等“儿子大了,拿给他看”。
金樊当时在绵阳陈家坝,在自家门口卖水果,也就一抬头的工夫,“天被挡住了,全都是灰,看不见了”。她想起了舅舅。舅舅早上九点多从金樊家门口路过,说要去北川办事。金樊叫他下车进来坐坐。他没下车。“一会儿就回来”,舅舅说。
“就再也没有见过了。”金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但舅舅总是出现在她梦里,是早年一起捡苹果的画面,他们一人背着一只筐,金樊爬到树上,爬得老高,舅舅在下面嘁,“小心一点儿”,尾音拉得老长,阳光金灿灿的,洒在苹果树上。
回忆是漫长的,但有时也是敌人。金樊如今也50岁了。舅舅要是活着,应该有60多岁了。
知乎上,有人问,“地震中失踪的人去哪了?”
有33个答案试图解答。有人目睹过因为地震一个县城荡然无存,感慨“人在大自然面前不堪一击”,也有人愤愤不平地留言,“人定胜天,懂吗?”
没人能给出真正的答案。
找寻
失踪的人去哪儿了?金樊也想知道。
舅舅失踪在从陈家坝去北川的路上。没有任何线索。金樊找,舅母也找。
金樊平时没看出舅母和舅舅特别深厚的感情,“农村人,大多都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但舅舅失踪后,舅母吃不下,睡不着,走遍了北川县城,连续找了一个月。
那些日子,舅母每几天回家一次,见到金樊,就呜呜地哭,哭声间歇,一句“人没了,人没了……”不停重复,哭完了,继续出去找。
舅舅家的女儿在新疆打工,金樊和亲友们劝舅母到那儿散散心,舅母不肯。
那时,大家都住在街上,忙着砍树,忙着搭棚子,没太多人注意到舅母。一天,有人看到,舅母拎着一桶油,回了山上老屋。
一天,两天……直到第五天,舅母都没回来。
门反锁了。她在里面喝药自杀了。那年,舅母51岁。
成兴凤也想过自杀。
地震时,成兴凤正在绵阳陈家坝老家给母亲祝寿。18岁的儿子贺川,在67公里外的北川中学上课。儿子懂事仔细,多一分零花钱都不要。成兴凤记得清楚,那天早晨,她给了贺川100块钱,为的是她不在身边时,孩子能买点儿好的吃。
地震毁了路,没有车,成兴凤步行12个小时,才走到县城。每天爬到山上去找儿子。周围都是房子一股大的乱石,喊到没力气,声音一声比一声弱,细细碎碎地散落在空气里,没有回应。
找到第六天时,她看到了儿子的班主任,出事那天,她没有上课,但“学校全埋了”。成兴凤听了不甘心,还是一遍一遍找,“我不相信他那么大,一米七高的个,他跑不出去”。
钟兴群想到的。是去都江堰殡仪馆找丈夫。最坏就是个死,那也要个结果。
遗体不能存放太久。为方便找寻失踪亲人的家属认领,火化前,殡仪馆会为他们拍下最后一张照片。他们的脸上沾满泥巴或鲜血,或平静或惊恐,沉得像一块铅。
钟兴群翻了几百张照片。没有丈夫。
杭州市富阳县新华村的丁家,最小的儿子丁志洪一直在四川打工。地震后,二哥丁志华给弟弟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丁家务农,家里一直穷。丁志华说,他13岁时就帮忙赚钱养家了,给人家放牛,放一天,能赚五毛钱。
父亲在丁志华21岁时去世,自那以后,三兄弟相依为命。2006年,38岁的弟弟,被同村人介绍到四川去打工,“做纸的业务”,但常常赚不够,还要常跟二哥要生活费。丁志华很无奈,他卖苦力,一天“能挣几十块钱”,“有时也拿不出钱”。
弟弟断了联系,但从富阳到成都将近2000公里,丁志华说,“家庭负担很重”,也不知道弟弟到底在哪里,找无可找,只好气鼓鼓地去找给弟弟介绍工作的人,大吵了一架。
失踪家属大多不自觉地想过结局。
失踪者的一部分被永远埋在青山下:一部分无人认领、甚至无法辨识的尸体,殡仪馆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一部分,等不及被辨识,出于防疫的需要,直接被集中掩埋。
成吨的寻亲诉求,填满绵阳市中心医院外的墙壁、九洲体育馆周围、移动开通的寻人平台、百度贴吧、宝贝回家网站,甚至是扑克牌。
贺先琼就这么做过。
地震时,4岁的儿子正在绵阳曲山镇幼儿园上课。贺先琼突然觉得大地像波浪一样晃起来,前脚刚从自家的打印店里跨出来,就看到房子在往下沉,“那个时候我觉得应该要活下来,我觉得孩子还在”。
但孩子找不见了。
一个公益组织帮她把儿子的照片印到扑克牌上,以便让更多人看到,得到线索。贺先琼不知道扑克牌印了多少,多少玩扑克的人手里捏到过儿子的照片,消息,却是一条也没收到过。
比寻找更漫长的,是心里的跋涉。
十年来,成兴凤走在街上时,“碰到像贺川那么大的娃”,脑子里总会混乱地想是不是他,理智稍微回来一些时,又觉得这不可能。她还去宝贝回家网站搜“贺川”.搜到几个,“都可有出息,自己开了公司”。她当然没去找他们。
为了和儿子保持某种联系,成兴凤想了很多办法。
她把手机烧给儿子,怕他在“那边”没有卡,又烧过去一张电话卡,里面存了自己的号码。这个50岁的母亲把想说的话都写在纸条上。烧完后她还是担心儿子看不到。又想到了挂横幅。
条幅70公分宽,10米长,每年挂3次,5月12日、儿子生日,和过年。条幅上挤满她想说的话,但每次都会有细微的变化,平时会嘘寒问暖,过年时会喊儿子回家,只有留的电话号码,没有变过。在当年学校的邢片废墟之上,条幅一层覆盖着一层,时间的褶皱重叠成厚厚的一堆。
成兴凤找那个区域的清洁工要了号码,叮嘱他们,要是有人把横幅摘掉,就打电话通知她。
條幅被摘下来两次,成兴凤都没接到电话,还是从老北川路过时自己发现的。她有点儿生气。找遍了北川的各个单位,没人承认是自己干的。
成兴凤专门问了律师,律师告诉她这种行为不违法。她于是找到老县城指挥部,要领导的电话,对方不给,吵了起来,掀了桌子。领导于是现身了,答应她以后会和清洁工说清楚,又帮她重新做了一个条幅,挂了上去。
贺川读一年级时,曾被一个大孩子“抽到水里”,那是冬天,天很冷,贺川整个书包都湿了,又不敢说,成兴凤看到后暗暗发誓。不让儿子再受委屈,她一直为此努力,带儿子离开老家,离开大山.去到更广阔的世界。
贺川的梦想是到北京上大学。1997年,为了贺川能在北川读书,他们全家搬到北川县城。成兴凤也离开土地,出来打工,在工地打工,一天赚12块钱,一家住在出租屋里,也觉得有奔头。
但现在,成兴凤后悔了。“如果我们在老家,他肯定还在。”北川的夜晚有些空洞,成兴凤用粗糙瘦弱的手捂住了脸,眼泪慢慢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生活
横在失踪者家属面前的困扰,远不止亲情的羁绊。
有一次,丁志华所在的村里卖了点小产业,集体分钱,每人能分3500。但村里的书记和他说,丁志洪不能分钱,因为“人已经五六年没回来过了”。
丁志华生气了,“我弟弟没有死亡证明,这个钱我要分的”。
双方僵持不下,丁志华把电话打到派出所。派出所给出结论,丁志洪“没开过死亡证明,可以分”。
“按照我的心理,我弟弟还没有死呢。”丁志华又强调了一遍。
他不止一次想过,有一天,弟弟会真的回来。有时候,他还会想起三兄弟以前一起做冥纸。这是他们的家族生意,哥仨常在一起做,比准做得最多,丁志华是那个常常被弟弟笑话的人。
日复一日,生存的逻辑,消解了亲人失踪带来的悲伤的本能。
村上每年的“分红”,需要人活着,才给分:民政部门发抚慰金,需要有“死亡证明”,才给发,他们的亲人,只能在生与死的利益之间摇摆。
张敏就被折腾得够呛。
震后,有死亡证明,家人可以拿到5000块钱抚慰金。张敏打听到,被列为失踪,想获得死亡证明,要经过法院宣判。她又去了法院,被告知要交800块钱,用作登报的寻人公告费。法律规定,在一年公告期内,仍无音讯,可宣布死亡。
一听要交这么多,张敏心疼。当时儿子要上高三,正需要钱,就没交。她不甘心,又去了民政部门,得到回应,“法院才有权力判(死亡),其他哪儿都没有权力判这个。”
抚慰金不了了之。
村里几次分红,没有王述清那一份,张敏去理论。
“我这个又没判死亡……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张敏今年50岁了,没上过学,不善言辞,她觉得丈夫没有死亡证明,理应按他还活着给分钱,但她总是争论不过,“最后也没给”。
直到2016年,村里成立农村合作社,要卖地,又要分钱。张敏吸取教训,又去了一趟法院。几年之后,法院的寻人公告费涨到了1050元——几乎等于她一个月的低保。她咬咬牙,把钱交了。
死亡证明一年之后才办下来。这已是王述清失踪的第9年。张敏想起,民政局的地震抚慰金还没领。跑去领时,工作人员当着她的面给财政部门打了电话,“财政说当时(余下的)抚慰金都上交了”。张敏只好讷讷地抱着死亡证明回家了。
钟兴群也没给丈夫销户,“不销户口,他还可能回来”。
她记忆中的丈夫很爱回家。家里早年穷,“连饭都吃不起”,李春学带着几个工人,揽些修房子的活,活不好接,钱赚得辛苦,在外头吃点水果,李春学都惦记给钟兴群揣回来:舍不得坐班车,他就翻山越岭,一走走十多里路,回家看老婆孩子。往往到家都晚上十二点多了,第二天一早再走回去。
“人穷那时是真感情。”钟兴群羞涩地笑着,一朵梨涡在泛着黝黑光泽的脸上绽开。早年,李春学修房子常常接不到什么活。震后重建,每天有大把的活,他却不见了。
钟兴群扛起了养家的担子,妈妈、孩子,都一起住。她种过大棚蔬菜,每月能赚900元,现在在都江堰城郊当清洁工,工资每月1100元。她经常同时打两份工,午饭固定只吃一桶泡面。
但户口本上的户主一直是李春学。
钟兴群没想到,这个坚持会带来那么多无法预料的麻烦。村里集体拥有的一座山被卖出去了.规定只有户主签字才能领到分红:村里每年发放土地补贴,也得户主签字才能查账……
修补
爸爸去哪了?在不同年龄,钟兴群的儿子听到的答案是不一样的。
小时候,钟兴群回答的版本是,“爸爸出去打工了,没回来”。儿子稍大一些、多了一些心理承受能力后,她才试着告诉儿子,那个一回家就“把他抱得紧紧的”的男人,在地震里失踪了。
直到有一次,儿子被别的小孩欺负,“说他没爸爸”。钟兴群决定,给儿子再找一个爸爸。
2016年,丈夫失踪8年后,钟兴群去了法院,申请宣判丈夫李春学死亡。
这大概是法律上最冰冷的规定了:公民下落不明满4年(包括因战争而下落不明的。只从战争结束之日起算)或因意外事故下落不明满2年(从事故发生之日起算),经有关机关证明该公民不可能生存的。利害关系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宣告他死亡。
许多失踪者因此有了的交集一一他们共同出现在因地震而宣判死亡的判例上。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以“地震”“失踪”为关键词,搜索到的判例共有248个。失踪者中,有生意人,有修房子的,有老父,有长兄。有女儿……他们的最后痕迹,通常是在报纸的失踪人口公告栏里:登报寻人。期限一年,这是法律提供给家属的最后机会。
最终的死亡宣判,是在法庭里进行的。判决书通常只有一页纸。那个钟兴群用了10年都不想接受的結论,被法官平静地读了出来——“宣告李春学死亡”,“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9年的等待后,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钟兴群给孩子找了一个新“爸爸”。他开了一间茶楼。“有心脏病、很胖”,钟兴群这样形容现在的丈夫。
现任老公和钟兴群在一起“耍朋友”时,心里也总有隐隐的担忧,害怕李春学忽然回家。他们之间.有一种分明的界限感,“各人过各人的,不是那种婚姻的感觉”。儿子也是。想要什么东西都和钟兴群要,不和“爸爸”要。
把4岁儿子的照片印在扑克牌上的贺先琼,终于也决定重新组建家庭。但儿子失踪的信息仍然挂在宝贝回家的网站上。在这个2007年成立的网站上,和“地震”、“失踪”关键词有关的信息共有85226条,许多是重复的,发了又发,发了又发。
贺先琼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她哥哥,四年里,我就没有打过,但这个小孩儿。生下来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经常挨打、挨骂。”贺先琼在电话中怅怅地反思,“有时我知道挺对不起她的,地震后。我脾气变得特别坏、特别暴躁”。
妹妹已经7岁了,比哥哥失踪时还大了3岁,妈妈打电话时,她凑到电话旁,奶声奶气地重复着,“哥哥,哥哥”。
地震前,贺先琼常约着几个要好的朋友,带着孩子聚在租住的房子里,窄窄的房间,盛满了笑闹声。他们合计过,等老了,也要住在一起,楼上楼下,热热闹闹的。
“地震后,除了一个,都没出来。”
失踪者家属用各自的方式和消失的家人保持着关联。
王述清的母亲,那个给儿子算命、编织红绳又因此不再烧香的老人,跑到儿子最后出现的地方.抓了几把土,装进食品袋,带到丈夫坟前,埋了进去。她不给儿子立墓碑,但每年清明,都去看看。
没有墓碑,也没烧过纸,因此,10年来。贺先琼总觉得那个爱吃饭的小胖儿子还在,在那儿傻乎乎地问她,妈妈你看我瘦没瘦。她总能想起那个画面,儿子穿着黄色夹克,站在家门口,看见她时,无论隔了多远,都颠颠地跑过来,用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把她抱住,笑得很甜。
大多数时候,成兴凤都在努力做一个充满力量感的母亲。“没有妈妈给你洗衣做饭,你会做吗?儿子你做手术的眼睛好了吗?一定要看妈妈给你写的信,要把眼睛治好。”一一这是今年成兴凤写给儿子的话。5月12日,它将被挂在北川茅坝中学遗址里一座倒下的塔吊上。
震前,成兴凤已在北川县城买了一处房子,但因为是小产权,没有房产证,震后无法获得灾区重建后新分配的房子。她找了政府几次,无果而终。失去了即将成年的儿子后,她又失去了家。
10年来,她对那场地震带来的失去感耿耿于怀。女儿学舞蹈被乐山歌舞团录取,有很多出国演出的机会,是个令人羡慕的工作。但2015年一次出国,飞机刚一起飞,就开始剧烈颠簸,因为是马航失踪的第二年,所有人都吓哭了。
成兴凤怕女儿再出事,把她拽到北川的歌舞团。“这边主要是在湖南卫视这种地方演出,毕竟是坐火车,不用坐飞机。”女儿不情不愿,“毕竟北川是一个小地方”,最后拗不过,还是回来了。
地震后,成兴凤开过饭店,做过建筑工人,眼下她在绵阳市安县经营一家膏药店,买了房子和车,过上了符合主流社会标准的“好日子”。但她内心深处,仍然存在某种割裂感,“外边的人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命……他们聊到地震有时会哈哈大笑。”她遇到过这样的。
她看起来瘦削、坚韧,说话时尾声上扬,像是一句句在质疑,但有些事情,明显是没有答案的。
也有失而复得的故事。
2017年8月15日,丁志华正在离家200米的地方值班,妻子打來电话,大喊:弟弟回来了!
那时,全家都认为,丁志洪已在地震中遇难。挂断电话,丁志华就往家跑,推门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一会儿后。又喜又悲,抱着弟弟,哭得像一个孩子。
消失的9年得以被打捞。
地震中,丁志洪被一整块预制板砸中了头部。有人救了他,送医,治疗,之后又住进了安置帐篷。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是谁?家在哪儿?一闷着头想,脑袋就炸开一样疼。他放弃了。
丁志洪后来到成都市双流区金桥镇一个家具厂打工。身份焦虑如影随形。为了缓解,他迷上了赌博游戏机,打工赚的几万块钱都输掉了,浑浑噩噩地熬到2016年,一些熟悉的片段开始在脑中拼接,富阳灵桥新华村这个地名,就这样闯了进来。
他抄起临时身份证,跑去买了火车票。
家还在原来的地方。但记忆的消失、时空的距离终究还是消解掉了一些东西,用丁志华不理解的方式。他觉得,弟弟和自己“没以前亲了”,时不时会蹦出来四川话,他也听不懂。
丁志华想让弟弟“好好地和村里的书记村长讲一下(地震受伤的)情况”,认为或许可以得到一些“照顾”。弟弟不肯,扔下一句话,“我什么都不要”。
在家待了20多天,丁志洪回成都继续打工了。“他打工也过得不好”,回去的票是丁志华买的。
丁志洪留下了新的电话号码,但很少主动和家里联系。“要是我给他打电话他接。我不打,他也不给我打”,丁志华说。他停了几秒,带着仍有些不愿接受现实的失落,把这归因为“地震后,弟弟脑子不好使了”。
但丁志华仍是开心的。弟弟活着。这胜过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