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建安文学与陈子昂诗中的名士风骨
2018-06-07陈逸鸣
陈逸鸣
摘 要: 林庚的《陈子昂与建安风骨》一文指出,当社会发展较好、充满希望时,更容易出现浪漫主义,并通过一系列的逻辑推理、论证,得出陈子昂诗歌和建安风骨属于浪漫主义的结论。本文对此提出了质疑,论证了建安时代的主流是战乱而非发展;建安文学不是平民文学,而是名士文学;陈子昂诗歌与建安文学一样,既关注现实、悲悯苦难,又雅好慷概、高扬理想。本文最后反思、批评了古代文学研究中常见的“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二分法的缺陷。
关键词: 陈子昂;建安文学;名士风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 I207.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8)02-0054-06
一、《陈子昂与建安风骨》内容概述
林庚的《陈子昂与建安风骨——古代诗歌中的浪漫主义传统》一文原载于《文学评论》1959年第5期,于1987年收入林先生《唐詩综论》一书。《陈子昂与建安风骨》全文分为提出问题的前言和论证观点五个章节。在前言部分林先生发问:“作为盛唐时代前夕的大诗人陈子昂,他在诗歌创作上以及主张上,究竟是属于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呢”[1]5;在之后的五个章节里,林先生力证自己的核心观点:陈子昂诗歌属于浪漫主义。
在前言里,林先生除了提出上述的问题外,还摆出了一个基本观点:当社会发展较好、充满希望时,更容易出现浪漫主义。林先生的原话是:“在全民意志盛旺的情况下是有利于文艺高潮出现的,这自然就更有利于浪漫主义的出现”[1]5;“当所遇见的矛盾较为单纯,可以有希望克服的时候,就容易生产浪漫主义;当所遇到的矛盾纠缠复杂,难以求得解决的时候,就容易产生现实主义”[1]6。随后林先生就在这个前提上开始论证自己的核心观点。在第一章“武则天的时代”里,林先生用“武则天预为唐玄宗选拔了开元名相”等事例,论证了一个观点:陈子昂所处的时代,并非一些人说得那么黑暗,而是“一个全民意志盛旺的前夕,一个上升发展中深具浪漫主义气质的时代”[1]12。在第二章“建安风骨”里,文章先指出陈子昂钦慕的“建安风骨”是指一种“爽朗遒劲的风格”,它符合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高瞻远瞩”、“有理想而不同于流俗”、“具有英雄性格”。然后说建安时代也是一个上升的时代,农民起义带来的“主要的是发展而不是战乱”,这就是建安风骨“雅好慷概”、“梗慨多气”的主要原因。在第三章“陈子昂的诗歌主张”、第四章“陈子昂诗歌中的浪漫主义精神”、第五章“《登幽州台歌》与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作者立足于陈子昂的具体作品——《修竹篇》《感遇诗》《登幽州台歌》等,说明陈子昂诗歌的确颇有浪漫主义的风骨。
如前所述,在《陈子昂与建安风骨》一文的前言与第一、第二章里,林庚是在摆设自己的逻辑链。此逻辑链可归纳如下。在前言道明一个论证的前提,即社会发展较好时更容易出现浪漫主义。在论证部分,指出建安时代的农民起义带来的主要是发展,并根据前言的前提推导出建安时代容易出现浪漫主义;又推导出“建安风骨”便是这上升时代出现的浪漫主义;再根据陈子昂追慕建安风骨、陈子昂所处的武则天时代也是上升的,最终推导出陈子昂本人的诗也是浪漫主义的。《陈子昂与建安风骨》一文展现了林庚作为一位文学史专家的深厚的学术修养,不过文章的逻辑链也存在着一些问题。本文以《陈子昂与建安风骨》一文的逻辑链为切入点,探究建安文学与陈子昂诗的艺术风格,并对古代文学研究中常见的“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二分法的缺陷作出批评和反思。
二、 汉末战乱的影响
先谈农民起义的问题。林庚想要说明,汉末农民起义对社会带来发展,是建安风骨出现的主要原因。他说:“农民起义的推动历史发展,因此不是由于带来了战乱,而是由于打破了封建社会某一个时期停滞不前的状态,打击了阻碍封建社会发展的豪强势力,教训了当时的统治阶级,解放了社会上的进步力量,因而出现了向人民让步的开明政治,保证了生产力的向前发展。”[1]15可见,林先生没有具体说明汉末农民起义到底带来什么样的发展,而是搬用唯物史观的阶级斗争理论来泛泛而谈。那么,我们就来看看以黄巾之乱为代表的民变爆发后的建安时代大致是怎么样的。由于统治者的昏庸腐化,在黄巾之乱前,东汉王朝的社会经济已遭到很大的破坏。汉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 年),黄巾之乱爆发。在镇压黄巾之乱的过程中,各地官僚、军阀趁机扩张自己的势力,相互征讨,形成了东汉末年群雄割据的局面。据《后汉书》记载,皇甫嵩、朱儁的军队镇压颍川黄巾军,杀敌近20 万人。[2]2301-2302初平二年(公元191 年),公孙瓒袭击青、徐州地区的黄巾军,屠杀黄巾军数万人,黄巾军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江河。[2]2359此处记载的只是官兵杀死起义者的一部分。在殊死搏斗时,官兵的死亡当然不会少,至于死于黄巾之乱的无辜百姓更不知道有多少。黄巾之乱基本平息后,军阀混战给无辜百姓带来的浩劫更是怵目惊心。比如,据《三国志·董卓传》记载,初平元年(190年),董卓曾派军到阳城,正赶上百姓聚集举行祭社活动。卓军将祭社的男子全部砍头,掳走妇女和财物,返回洛阳后诈称破贼大胜。[3]131据《后汉书·陶谦传》记载,兴平元年(公元194 年),曹操攻打陶谦,下取虑、雎陵、夏丘等县后,“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2]2367
战争往往伴随着天灾和瘟疫的肆虐横行。黄巾之乱后,几乎每年都发生局部的天灾、瘟疫。严重的时候,灾区百姓易子而食是普遍的现象。各地军阀忙着逐鹿天下,他们并不注重也无余力去抗灾救民。战争、天灾、疾疫带来人口的大量死亡,导致建安年间全国人口的骇人听闻的骤减。根据《晋书·地理志上》的记载,东汉桓帝永寿三年(公元157年),全国总计有户10677960,有口56486856,及至太康元年(公元280 年),则不过有户2459804,有口16163863。[4]267-268而且,这是在经过三国半个世纪恢复后的太康元年的数字。那么,三国时期的户口数字当然比这更少。
黄巾之乱后,中国社会经济何止是雪上加霜,简直是陷入绝境了。建安时期人民流离失所,死亡众多,无主土地大量增加,正如《三国志·魏书·司马朗传》中说:“今承大乱之后,民人分散,土业无主,皆为公田”[3]352;《后汉书·仲长统传》说:“今者土广民稀,中地未垦,……其地有草者,尽曰官田”[2]1656。可想而知当时的农业受到了多么可怕的破坏。不仅是农业,城市经济也是遭受浩劫。洛阳本是东汉的首都、政治与经济的中心。《三国志·董卓传》记载,在迁都长安之前,“卓部兵烧洛阳城外面百里。又自将兵烧南北宫及宗庙、府库、民家,城内扫地殄尽。又收诸富室,以罪恶没入其财物”[3]134。随后,昔日富庶的洛阳竟沦为荒场废墟。《后汉书·董卓传》记载,“自榷、汜相攻,天子东归后,长安城空四十余日,强者四散,嬴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2]2341董卓死后,部下李傕、郭汜争权混战,两三年间,不仅是长安城,原有“天府之国”美称的关中地区全变成人迹罕至的茫茫荒土。
总之,从黄巾民变到三国初年的三十多年间,中国(尤其是北方)社会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处处是萧条景象。《晋书·山简传》载山简曾上疏说:“自初平之元,讫于建安之末,三十年中,万姓流散,死亡略尽,斯乱之极也。”[4]809这可以说是对建安年间民生疾苦的一个综述。前文提及,林庚说建安时期的农民起义“教训了当时的统治阶级”,“保证了生产力的向前发展”。黄巾民变确实“教训了当时的统治阶级”,然而可惜的是,统治阶级还来不及吸取这教训,东汉江山就已经被蜂拥而起的各路军阀瓜分得四分五裂。黄巾民变后,无休止的战争、天灾和瘟疫导致了惨不忍睹的劳动人口的锐减,更谈何“保证了生产力的向前发展”。林先生未尝细考汉末民生状况,而引阶级斗争理论轻言建安时代里发展是主流,这恐怕是苍白无力、有失妥当的。
三、建安文学是名士文学
在了解建安时代的主流是战乱和苦难后,我们再进一步分析林先生逻辑链里的失误。林先生逻辑链有重要的一环是:由建安时代的农民起义带来的主要是发展,推导出建安时代容易出现浪漫主义。在文章里林先生断言,建安文学总体风格是“雅好慷慨”、“梗概多气”的,“从作品上说,建安文学中,直接写战乱的是为数不多的”。先假定林先生关于建安文学总体风格的这一断言是正确的。但是这一文学现象能反过来印证建安时代的主流是发展吗?换句话说,如果战乱是一个时代的主流,是否意味着时代文学里就不能是“雅好慷慨”、“梗概多气”的呢?林先生忽视了一个重要问题:建安文学并不是平民文学。于平民而言,战乱的时代里每天都有一把剑悬在他们头顶,随时可能落下来;因挨饿受冻而痛苦、因战火袭来而恐惧、因生离死别而哀伤,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如果建安文学真的是平民文学,那么建安文学恐怕真的只有笼罩着灰暗色彩的内容了。但是建安文学不是平民文学,底层人民并没有话语权,他们的啼饥号寒只能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既然林先生在文章里用了阶级分析法,那么我们大可以“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试问,若按阶级分析法看,像袁绍、曹操、刘备、孙权、曹丕、乃至于建安七子等等,这些在历史上留得下声音的人物是属于什么阶级呢?肯定不会是农民阶级。既然不属于农民阶级,那么他们对于战乱的感受,和平民百姓当然有很大的不同。其实,曹操、建安七子等都是名士,不管是善于作诗还是统兵;他们都是枭雄、野心家,其中高尚些的可称为英雄、政治家。建安文学正是英雄名士的文学,反映着英雄名士的心聲,体现着英雄名士的风骨。
林先生说,建安文学是浪漫主义,而不是现实主义。其实不然。建安文学是既关注现实、悲悯苦难,又雅好慷概、高扬理想。一方面,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在建安文学里多有反映。比如,曹操《蒿里行》:“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直写军阀混战后中原的悲惨景象;《薤露行》:“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表现出董卓强行迁都带来的浩劫。这两首诗被钟惺誉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古诗归》)。王粲《七哀诗》第一首:“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生动细腻地刻画出战乱后白骨遍地,妇人忍痛弃子的凄惨景象。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论《七哀诗》说:“此杜少陵《天家别》、《垂老别》诸篇之祖。”[5]249可见,如果说杜甫诗是“诗史”,是所谓的“现实主义诗歌”的杰出代表,那么,曹操、王粲的诗当是杜诗的鼻祖呢。另一方面,雅好慷慨、高扬理想是建安文学的又一重要特征。曹操诗作《观沧海》笔调豪壮,气象雄奇,在描绘大海的磅礴气势的同时,也抒发了自己囊括四海的博大情怀。在千古传诵的《短歌行》里,既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人生感叹,也有“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美好期盼,更有“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政治理想。刘桢的《赠从弟(其二)》: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每一句诗都用风霜交加的艰苦环境来衬托松柏坚韧不屈的品质。全诗风骨雄健,气壮脱俗。又如,曹丕《于谯作》:“余间赴迅节,慷慨时激扬”;曹植《薤露行》:“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等等,这类诗句可谓是不胜枚举。
建安文学之所以既关注现实、悲悯苦难,又雅好慷概、高扬理想,根本原因正在于前文所说的,建安文学是名士文学,体现着名士风骨。关注现实和高扬理想,这二者在士人那里并不是矛盾的,恰恰相反,乃是相辅相成、密不可分的。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士人最崇高的理想就是治国、平天下,救世济民;即便没有如此博大的情怀,也盼望着自己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儒家思想从不向往彼岸世界,儒家思想孕育出的士人,他们的理想不会脱离现实世界,相反,他们必须在现实世界里追逐理想。参与政事,干预时局,这本就是一般士人的正业;在乱世,军事是政治的延续,许多士人要成为军中谋士,有的则是亲帅兵马征战。当士人带着理想将眼光投入现实的时候,现实又在两方面刺激着他们的理想:一是战乱带来的使命感——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正呼唤着英雄豪杰出来救世济民,统一天下;二是战乱带来实现理想的机会——阶层固化被打破,权力秩序重新洗牌,各地枭雄们可以起来建功立业,逐鹿中原,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这就是所谓的“乱世出英雄”。当然,说士人在诗歌中悲悯苦难,高扬理想,并不代表在现实中他们都如“革命领袖”般,心心念念想的全是群众利益。曹操可以慨叹“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但这不妨碍他也曾经屠杀百姓(前文已有引述)。毕竟“一将功成万骨枯”,枭雄、政治家之不同于平民,就在于他们不会屈服于命运,不会因为目睹“万骨枯”而绝望,相反,他们正是跨过万千的枯骨,一步一步靠近自己的理想。
四、陈子昂的名士风骨
林庚的逻辑链说,建安文学是浪漫主义的,而陈子昂推崇建安文学,所以陈子昂诗歌风格及创作的主张也是浪漫主义的。但从上面的分析可知,建安文学既有浪漫主义的某些特征,也有现实主义的某些特征。我们仍然不去定性建安文学到底是浪漫主义,还是现实主义,且来看看陈子昂诗是否如建安文学般既关注现实,又高扬理想。林先生在文中的第三、第四、第五章节,主要结合《修竹篇·序》《感遇诗》等作品来指出陈子昂在创作主张和艺术风格上都属于浪漫主义。诚然,陈子昂在作品里喜好展开丰富的想象,运用象征、夸张等手法,来高扬自己的政治理想,此处无须赘言。但是另一方面,陈子昂的著作里同样闪耀着高度关注现实,勇于针砭时弊的精神光芒。
武则天时代并不是像建安时代那样的乱世,但是在升平的表象下,却潜伏着汹涌的社会危机。而只有走在时代前列那些的名士、政治家,才能烛幽发微,揭示出危机的存在。陈子昂正是这样的名士、政治家。因着超高的政治才能,青年时期的陈子昂就受到武则天的三次专门召见,询问政事。陈子昂的许多上疏文章都表现出了他正视黑暗现实、敢于极言直谏的精神。比如,在《上军国利害事》中说:“当今天下百姓……夫妻不得相保,父子不得相养……或被饥荒,或遭水旱,兵役转输,疾病死亡,流离失所,一卜有四五,可谓不安矣。”在《上蜀安危三事》中说:“剥夺既深,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即逃亡,凶险之徒,聚为劫贼。”[6]57这些文章展现出了一位政治家对社会问题的超凡的敏锐性和洞察力。
《修竹篇·序》被公认为陈子昂诗歌创作主张的集中体现。在《修竹篇·序》里陈子昂批判了“彩丽竞繁,兴寄都绝”的齐梁遗风,即齐梁时代兴起的在浮艳辞藻包裹下的空洞无物的诗歌。无论是亡国之君陈后主,还是一代文坛领袖沈约,他们的诗歌都禁锢于莺歌蝶舞的宫廷生活,流连于燕裙细腰的女人体貌;远离广阔的社会生活,无视深重的民生痼疾。而陈子昂是为针砭时弊不怕惹祸上身的英雄名士,当然非常瞧不起如靡靡之音般齐梁遗风。因此,陈子昂要追慕汉魏风骨。林庚说,浪漫主义核心精神是“高瞻远瞩”、“有理想而不同于流俗”、“具有英雄性格”,陈子昂所追慕的汉魏风骨当然包含这一精神;然而这离不开另一种精神——对现实黑暗的高度关切,对民生疾苦的深情悲悯。没有关注现实的陈子昂,就没有高扬理想的陈子昂。或者说,高扬理想的英雄气概和关注现实的悲悯情怀,本来就是同一种精神里的两个内涵,而这一精神就是所谓的“汉魏风骨”,也可称之为“名士风骨”。
再来看看陈子昂著名的组诗作品《感遇诗》。三十八首《感遇诗》中没有对宫廷的向往,没有对美人的爱慕,没有对山水的流连。《感遇诗》的内容大多紧扣时事,针对性极强,充满着对国家命运的忧患意识,对百姓苦难的深刻关切,甚至屡屡将矛头对准武则天。比如其九:
圣人秘元命,惧世乱其真。如何嵩公辈,诙谲误时人。先天诚为美,阶乱祸谁因。长城备胡寇,嬴祸发其亲。赤精既迷汉,子年何救秦。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
这首诗说,圣人对天道深刻领会却缄默不言,而嵩公之流伪造谶语,却迷惑群众、贻误时人,成为祸乱之源。诗人连续举例:秦始皇相信谶语而毁了江山;汉代的夏贺良、北朝的王嘉,他们的谶语都无法挽回一个朝代的败亡。此诗是以古讽今,揭露武氏诡造谶语的丑事:武氏为了上台指使方士、亲信,谣称她是弥勒佛临凡;当皇帝后又编造“圣母临人”等谶语谣言来愚弄大众、盅惑人心。诗人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武氏不吸取历史教训,也必将引来灭顶之灾。又如其四:
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
陈沆《诗比兴笺》道明此诗主旨:“刺武后宠用酷吏淫刑以逞也。”[7]57前半部分引用乐羊食子的典故,后半部分简述秦西巴放鹿的故事。两相比照之下,深刻揭露了武则天“骨肉相薄”的罪行,可谓是振聋发聩。再比如,武则天和佛教颇有因缘,上台后大兴土木建造佛寺佛像,对此劳民伤财之举,《感遇诗》其十九作出了严厉地批评:
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
《感遇诗》里还有很多这样“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诗,在此不一一列举。
由此可见,林庚忽视陈子昂高度关切社会现实的一面,而断言他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这是过于片面的。上文提及,曹操的《薤露行》《蒿里行》、王粲《七哀诗》等被认为是杜甫诗的鼻祖。有趣的是,杜甫——被认为是古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非常钦佩陈子昂的诗,曾说:“千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另一位著名的“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甚至把陈子昂和杜甫并提:“杜甫陈子昂,才名撼天地”。由此也可见,从建安文学到陈子昂诗,再到杜甫诗,其名士风骨是一脉相承的。
五、“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的二分法
如果将上文的探索思路延续下去,甚至可以发现,把杜甫定性为“现实主义”诗人,这也是值得商榷的。前文说过,从建安文学到陈子昂诗,再到杜甫诗,其名士风骨是一脉相承的。名士风骨是既关注社会的苦难现实,又高扬英雄的政治理想,兼具所谓“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特征。事实上杜甫有很多诗歌正是如此。比如,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由写实进入想象,由讲述秋风吹破茅屋之事,到最终高呼“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这最后的名句想象奇特大胆,不仅是为了衬托现实境遇的悲惨,而且是关于政治理想的向往和呼吁,极具浪漫色彩。出于对百姓苦难生活的悲悯,而产生奇特浪漫的幻想,这种现象在杜诗中并非少见。又如,當淫雨霏霏,祸害稼穑时,诗人突发奇想道:“吁嗟呼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九日寄岑参》);因为同情常年离乡服役的将士,诗人大胆想象:“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 (《大麦行》),等等。杜甫的一些诗在幻想的世界里营造出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比如“桃园人家易制度,橘州田土仍膏腴,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内不喧呼”(《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这里描绘的虽是潭州太守府,却是作者为人民描绘的理想社会。在“桃园”这一社会理想里:田土肥美,民风淳朴,没有仗势欺人、搜刮民脂的贪官恶吏。此类的诗歌还有《同元二使君舂陵行》、《往在》等等。幻想的东西越是美好,越能反衬出现实社会的黑暗;对现实社会越不满,追求理想社会的愿望就越强烈。杜甫诗歌里的对现实苦难的关注,与其所表达的政治理想是不可分割的。
由此,我們可以再反思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里“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的二分法。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原本都指的是出现在西方历史上的文学思潮,分别出现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其实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思潮出现的前后,西方文学史上还有古典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流派。有趣的是,除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之外的其他思潮的名称,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里几乎从来没有被提到。比如,没有人说过屈原是古典主义,也没有人说过李白是现代主义。为何唯独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被引入古代文学研究里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学者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简单化了,把它们从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的西方的历史文化土壤里剥离出来,把浪漫主义简单地理解为所谓的“高瞻远瞩”、“有理想而不同于流俗”、“具有英雄性格”,而把现实主义简单地理解为对现实社会的准确描摹,对黑暗现象的批判精神。带着这种眼光来看中国古代文学,学者发现中国的“浪漫主义文学”、“现实主义文学”真是“源远流长”,成熟的时间甚至比西方的更早;于是中国古代文学史几乎每一位诗人、作家都被贴上了标签,要么是“浪漫主义”,要么是“现实主义”。然而,古代的名士作家,他的思想体系里既不会只有对现实生活的表层的认知,也不会游离于现实而耽于无稽的幻想。伟大的文学作品,既不会摒弃夸张、象征等虚构手法,丝毫不走样地去描摹现实,也不会毫无依据地展开想象,天马行空,一味地求奇、求怪。如果轻率地对一位伟大作家的作品定性并使之标签化,那么很可能导致我们无法深入作家的内心世界,窥其全貌,并且忽视优秀文学作品的普遍的内在规律。
综合全文所述,在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里,轻率地引进现代西方理论中“农民起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术语,将其与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某些现象进行牵强的比附,容易导致忽视中西方在文学传统乃至历史文化传统上存在的巨大差别。我们当然要鼓励开展中西文学的比较研究,但是在比较研究中不仅需要谨慎细致的治学精神,而且需要树立相应的文化独立意识、文化平等意识——单纯以西方理论的眼光来评判中国文学,或者一味以中国传统文化的视角来审视西方文学,都是不利于跨文化的比较研究,都是不利于本民族学术理论体系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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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gorous Style of Celebraties in Jianan Literature and CHEN Zi-angs Poetries
——Analysis on “CHEN Zi-ang and Jianan Vigorous Style”of LIN Geng
CHEN Yi-ming
(Institute of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Abstract: LIN Gengs article titled “CHEN Zi-ang and Jianan Vigorous Style”states that when the society develops well and is full of hope,romanticism is more likely to appear. Through a series of logical reasoning and argumentation,it is concluded that CHEN Zi-angs poetries and Jianan vigorous style are romantic. This article argues against LIN Gengs view,and proves that the main feature of Jianan era is war instead of development. Jianan literature is not the literature of civilians but the literature of celebrated scholars. Like Jianan literature,CHEN Zi-angs poetries not only pay attention to reality,and sympathize with those in distress,but also embody the heroic spirit and ideal. The end of this article criticizes the defects of the dichotomy of “romanticism or realism” in comments on ancient literature.
Key words: CHEN Zi-ang;Jianan Literature;vigorous style of celebrities;romanticism;re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