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寺的清明

舒炜 毛东来

忙，是何光琼对当时工作状态的记忆。“第一次接触纪检工作，有些陌生，好在当时各级纪检干部都有在汶川的，请教起来很方便。”

水磨距离映秀不远，十几公里，震后映秀还是出乎何光琼的想象，“难以相信”。映秀镇党委政府办公楼在地震中夷为平地，所有党委政府部门均在帐篷办公。

新的映秀镇规划得像一只凤凰，让小孩子记忆犹新。的确，十年，这里的镇与人已经涅槃。

宝相庄严的大雄宝殿前再次搭满了救灾帐篷，钟声却依旧悠扬，不急不慢。

20 08年在这里出生的一百零八个宝宝、数不清的医生和护士、到这里做了两个月义工的吴京……大家都回来了。这次回来，是义务拍摄公益电影《一百零八》，没有尊卑，没有明星，只有众生。

一身灰衣的照恒师傅望了一眼罗汉寺大雄宝殿顶上当年被震塌的祥龙，喃喃说道：十年了，今年清明，什邡终于没再下雨了。

一城，一寺，一灾难

什邡罗汉寺始建于汉朝，是禅宗八祖马祖道一出家处和晚年说法处，盛名传诸海内外。民国初，太虚大师任罗汉寺方丈时曾创办华西佛学院，香火鼎盛。但寺里的僧人们从未想过，荤腥、杀生、血光这些戒律，都在自己手里破了。

十年，曾英从年轻的医生，成长为医院门诊部主任。

在寺里，照恒只是一个经历过十年前那场大地震的普通僧人，他清楚记得十年前那个焦灼的下午，一群女医生找上了门。

其中的一个医生叫曾英，如今坐在诊疗室里的她，并不愿过多回忆起那个慌乱的下午，尽管她是第一个提出把产妇转移到寺院的人。

当时，地震让什邡市妇幼保健院瞬间成为危房，曾英和另外两名医生被派去寻找转移阵地。她说自己是鬼使神差朝了罗汉寺的方向走，只是觉得那边或许平房要多些。还有，她认识那里的保安。

不久前，曾英再次来到罗汉寺，轻叩侧门。

“你找谁？”一声陌生的话语背后，是她已经认不出的一张陌生脸。

“他没干了，老了，回老家去了。”年轻的保安稚嫩地说到。

是的，已经十年了呢。曾英也从年轻的医生，成长为医院门诊部主任。如今的她在省级学会论坛上发言已毫不怯场，可以洋洋洒洒地做上半天的主题报告。

和曾英不同，医院院长桂逢春和保健部长翟秋榕在十年里容颜和职务都没有太大变化，人生却多了太多感悟。

翟秋榕显得更为感性，几句回忆，就会把自己拉回当时的场景，一包纸巾也不够拿来擦泪。桂逢春一直在一线坐诊，前不久还到凉山布拖县开展对口支援。当年协调把产妇转移到医院，就是她去找的住持素全法师。

曾有人质疑，那次转移是不是医院通过民宗部门下的政治命令。“当时通讯完全中断了，所有地方发通知都是靠廣播大喇叭，哪还有时间去找协调的呢？”一名年迈的医生平静地说道。

年轻的李井则颇为激动，她是曾英的侄女，十年前还在读初三，如今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时尚博主。她振振有词：那是一种大爱啊！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中，哪怕是大侠郭靖的二小姐，也不被允许进入少林寺山门一步。我们罗汉寺当时要面临的是啥？孕妇要进来生小孩！还不是一个两个，一天两天。照恒听后，则双手合十：众生得安乐，我们得安乐;众生烦心，我们烦心。

众口，众目，众罗汉

罗汉娃一天天在长大。

震雯是这里面最大的孩子，她出生在2008年5月13日凌晨7时36分。母亲陈世抄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如泣的大雨洗劫着灾难后的什邡。斋堂的几根禅凳拼起来就是手术台，几只手电筒凑在一起就是无影灯，“报本堂”里给马祖像遮雨的棚子挪给产妇搭雨棚。

有居士跑来拦住素全法师，“你这样不对，连菩萨都不管了。”

“现在救活人要紧，哪里顾得着泥菩萨。”素全扔下一句话，忙去了。

翟秋榕记得，在狂风骤雨中，寺里的钟鼓楼和方丈院均被毁坏，就连习惯晨钟暮鼓的僧人们都慌了。是震雯的哭声几乎让周围避难的人们都先是镇定，后又笑了起来。

接着，人们在两个月里不断地看到和震雯一样在这里出生的宝宝。她回忆，最多的时候，这里同时有30多个产妇。

再后来，许戈辉成了震雯的“保保”、周迅当了成颢的“保保”、罗家英当了万琛的干爸爸、吴京认了梓航和雨辰当“干儿子”……直到所有罗汉娃都有了自己的“保保”。

“震雯在家永远闲不住的，经常把鸡鸭和邻居家的小狗撵得四处乱跑;雨辰则喜欢看书和书法;就是梓航太坐不住，喜欢跳街舞、吹长笛，5岁就想一个人坐飞机去西藏，他一心想成为吴京那样的人。”梓航的母亲龙莎莎说道。

学校和寺院的观点都很一致，孩子们在罗汉寺出生是一种巧合，他们一生的路还长，不希望这种巧合改变他们的人生，处处要觉得与众不同。

但这里面依然有让人牵挂的，比如患有先天心脏病的子轩和先天严重兔唇的小东。十年来，社会爱心人士的奔走，早就争取到资金为两个宝宝做了手术。子轩的妈妈黄启丽在富士康每天上班12个小时，父亲在青白江干高空作业，由外公外婆轮流着骑三轮载着小孩，穿过田野，走过村庄，接送去学校。

但外公患退化性关节炎后，车蹬不动了，好心的邻居们纷纷帮忙接送。这样的日子虽然艰难，但终究过得有滋有味。

翟秋榕最心疼的就是子轩：这个女娃娃长得像妈妈，皮肤白净。“况且最贴我，每次见面，都主动要说‘阿姨抱抱，听说在班上还当了纪律委员。”

照恒则说，真不敢想象娃娃们长得这么快，早几年，还要抱着熟识的师傅小腿撒娇，大声地唱儿歌，用糖果把全身的口袋都装得鼓鼓的，在寺里追来打去。

一人，一念，一条心

马祖道一说过：立足当下，平常心是道。当年的灾难来临之时，能团结一心，赢在了当下，即是成就在了当下。

“5·12”地震发生后不到两小时，就有600多名惊慌失措的灾民涌进罗汉寺，第二天增加到1200多人，到第三天已经有1400多人。这一天，寺庙70多名僧人将剩下的粮食用来熬了稀粥，全部给了产妇。颗米未沾的僧人们由此饿了一天肚子，直到救灾物资源源不断地送来。

再后来，产妇家属开始炖鸡煮肉，肉香阵阵。当时有僧人跑来让素全法师去管。素全法师也为难，他知道产妇体虚，需要进补。想了想，写下几张布告：寺内只允许给孕妇和产妇炖鸡吃肉，一般灾民不得在寺内杀生、赌博和乱搭电线，一旦发现赶出寺庙。

逐渐，素全法师成了什邡城里最受尊敬的人之一，前几年，他几乎能记全108个孩子的性格，但随着孩子慢慢长大，样貌慢慢开始记不全了。不过，他的禅房里珍藏着一件秘不示人的禮物，那是和孩子们最好的联系。

一百零八个宝宝一晃就将十周岁，全社会一起见证着他们的成长。

礼物来自第九个罗汉娃的父亲罗文松，这个当时32岁的服装厂老板跑遍了什邡的所有乡镇，挨家挨户去拜访罗汉娃，求得每个人小衣服上一块布，让妻子缝制的一件百衲衣。每一年罗汉娃的生日会上，素全法师都是以这一身亮相。刚好，他的网名也叫“衲子”。

这些年来，不断有公益组织来要求合作募捐修庙。素全法师说，“和尚不化这缘，化缘是主动索取。和尚把经念好，自然就有人来烧香拜佛。”

一次，有女施主经人介绍，来寺里说希望承包寺院维修工程。

“你又不懂工程，为什么要承包？”素全法师婉拒。

女施主说，可以给回扣。

“阿弥陀佛，那更糟糕，我是出家人。”

女施主变脸：“你莫把自己当圣人。”

“那我和介绍你来的那人友情都没了。”

这事以后，过去的朋友有很长时间没再理他，不过素全法师很欣慰。

他说自己走在偏远一点的乡村，老百姓都很惊奇，都会叫一声“哎呀，和尚”。十年间，再到街上，老百姓见到僧人，包括小孩子都知道合掌问讯，叫声师傅。如今的素全法师，已是彭州龙兴寺方丈，几年来致力于龙兴寺道场的维修重建。遗憾的是，在升任龙兴寺方丈的前一天，最疼爱自己的奶奶去世了。

素全法师虽然不常驻罗汉寺了，但讲奉献的精神流传了下来。哪怕是中午开饭，僧人们也会一一坐定，功课之后请居士们先用，照恒就用着一晚早已冷硬的白米饭，津津有味。

其实，奉献一直是这里的传承，早在1942年，经太虚大师号召，罗汉寺华西佛学院51位僧人参加远征军，前往印度抗日救国，全部牺牲在孟买和加尔各答。当时什邡仅有20万人，就有五千子弟奔赴抗日战场，他们早就是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