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俊:浸在《三国》里半辈子,方悟透人生的读法
2018-06-05夏芯邓苗苗
夏芯 邓苗苗
靠在书房椅子上睡了3个小时,醒来是凌晨1点。72岁,不是第一次这么任性。趁着梦里一片油菜花田还停在脑海中,在纸上写下四句:“春风似已到天涯,巴蜀盛开油菜花。桃李鲜妍樱杏俏,香盈肺腑醉流霞。”题名《戊戌初春梦中赏花》。昨天一家人约好去踏春看花,但逢老伴身体不适,还是没能成行。
梦醒时分,又该回到《三国演义》(下称《三国》)的世界里了。自去年底首批“四川历史名人文化研究中心”成立,被聘任为“诸葛亮研究中心”首席专家的沈伯俊,几乎每日从书房挪不动步,沉浸在三国那些虚虚实实的故事中。
这辈子就献给《三国》了
上午10点,廉政瞭望记者叩响了沈老的大门。沈伯俊送记者的见面礼,一本是2000年出版的《三国漫话》,另一本是《诚恒斋诗草》,“诚恒斋”是他给自己书房取的名。
从1981年成为四川省社科院一名研究员,当年秋天开始着手《三国》研究,沈伯俊已出版相关著作20余部,前有像《三国演义辞典》这样的大手笔,后有以《校理本三国演义》为代表,被誉为“沈本《三国演义》”的多部整理本。至于《三国漫话》,沈伯俊说:“你们年轻人会比较喜欢看这个。”
封面上是插画式样的“关羽斩华雄”,这一情节被公认为《三国演义》中艺术成就最高的一个篇章,将关羽勇猛无敌的气概写得十分传神,但沈伯俊却在书里说这是张冠李戴。
“真正的英雄不是关羽,而是《演义》中华雄的手下败将孙坚。《三国志·吴书·孙破虏》中写得明明白白……”除了找到依据,他还参考元代《三国志平话》和元杂剧《虎牢关三战吕布》的相关情节,认为宋代以来,民间在三国故事改造中形成了“尊刘、贬曹、抑孙”的倾向。“罗贯中将斩华雄加在了关羽头上,是为了让关羽‘因此威名大震,对孙坚来说确实有点‘冤枉。”
在这本书里,像这样颠覆认知的情节有50多个,其中被混淆或虚构的事件、人物名称、地理名称逐一被还原真实。沈伯俊还将技术性错误与艺术虚构一分为二,为一些角色澄清误解和吹嘘的成分,同时对其中精彩片段作了赏析。此外,书中还有他参与《三国》改编艺术工程创作的经历,及其探寻省内外十多处三国遗迹写下的随笔。
一本《三国漫话》,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沈伯俊这37年做的事。他除了出版著作,还发表相关学术论文、随笔、札记、鉴赏文章300余篇。如此丰硕的成果,当今无人可比。直到今天仍不断有相关课题、学术期刊、媒体向他招手。这么多年围着《三国》打转,沈伯俊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辈子就献给三国了”。
随遇而安:去不成北大,就不去了
如果说人生有什么遗憾,沈伯俊毫不讳言,自己曾有一个“北大梦”。
高中时代的沈伯俊成绩优异,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兼校广播站编辑、学校鲁迅文学社总编辑,作文常常拿到各年级交流。他从小热爱文学,中学以前就已遍读四大名著和一些武侠小说、外国名著,高中更是熟读了多种版本的中国通史和中国文学史。
沈伯俊的高考目标原本是北大中文系,在填志愿草表时,他的第一志愿是北大,第二志愿是川大,第一专业均为中文系;但在正式填志愿表时,他的想法发生了变化。从1964年起,国家特别强调在招生中要“贯彻阶级路线”,于是,家庭成分、社会关系成了能否考上大学的首要条件,许多品学兼优的学生仅仅因为“成分不好”而名落孙山。在这种氛围下,沈伯俊觉得自己出身职员家庭,希望不大,就别去北大“凑热闹”了。于是,他听从鲁迅文学社两个辅导老师的建议,填了一个全国罕见的志愿表:第一志愿四川大学,第二志愿北京大学。把第一志愿填成川大中文系,据说仅次于北大。后来才知道,他的高考平均成绩在90分以上,考北大绰绰有余(实际上,北大清华在录取考生时比多数高校开明得多)。
有意思的是,沈伯俊被川大录取时,因为俄语考了105分(那年外语作文可以加分),被录取到外文系俄语专业。对此,已经懂得随遇而安的沈伯俊倒也乐观,想着既然进了外文系,那以后就研究外国文学吧。
1970年7月,沈伯俊从川大毕业后,经历了军垦农场一年多的锻炼,被分配到重庆边远的中学任教,后来被调到石柱中学,不久又被任命为石柱中学唯一的副校长,准备接老校长的班,年龄不过30岁出头。在研究生招生恢复后,他曾报名考研,想重圆当年的北大梦,但准考证寄到石柱县文教局时却被卡住了,不让他进考场。考试结束后,县委分管文教的副书记找他谈话,语气委婉而恳切:“沈老师,算了嘛!我们怕你考走了,你多干幾年嘛!”沈伯俊听到这话,没有任何埋怨,照常做自己的工作。
1980年报考中国社科院研究人员时,沈伯俊直接收到了准考证。当时各地社科院纷纷成立,选拔人才不拘一格,只要符合条件,从研究实习员(相当于助教)到研究员(相当于教授),各种岗位都可报考。沈伯俊知道,自己等来了国家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好时候。
“不务正业”的读书
沈伯俊卧室的阳台被两个书架占据,还有好几摞书无处安身。有趣的是,卧室成了第二书房,书房成了第二卧室。
高中时的沈伯俊,对文学的“沉迷”让他显得有些“不务正业”。早自习他只读文学方面的书,晚自习去各个班收广播稿,编辑后给广播站用。他高考前几乎不复习历史,每天晚上教室熄灯了,跟同学们讲一遍历史大事记就可以了。他个子矮坐第一排,语文老师上课讲到关键之处,往往习惯性地看向他,问一句“沈伯俊,是不是恁个的呀”,因为知道他看的书多。
沈伯俊家虽在城里,但并不富裕。父母都是银行职员,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140元,除了要供养5个孩子,还要接济穷困的亲戚。家里省吃俭用的习惯,沈伯俊耳濡目染,他周末一般走2个小时路回家,只为省下2角8分钱的车费。
上大学时,他穿的衣服有补丁,不止一次有同学问他:“你是从哪个县来的?”不过,沈伯俊从未在意旁人的眼光,他唯一可惜的,是一次搬寝室时遗失了一大摞读书笔记。
“人们看书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把书当做外在的东西,比如大学老师、研究人员,看完了可以讲;另一种是真心接受了书中讲述的道理,并以此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不知不觉习惯成自然。”沈伯俊说,他属于第二种。
后来他发现,做研究人员与研究生最大的区别,就是需要自学的能力,读什么书、研究什么课题自己选。他从一开始的秦汉文学转到元明清小说研究,只跟文学所所长口头说了一下,“但自由的另一面是自律。”
“一切都付笑谈中”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三国》研究并非热门。得知院刊《社会科学研究》准备从1982年设立《三国演义》研究专栏,沈伯俊便积极投入该项研究。当时他还没有承担课题,自然也没有经费,这看来是坐冷板凳,但他觉得,这样才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做研究。
对于早年经历的坎坷,沈伯俊最深切的感受是,人在时代大潮之中更多的是被裹挟而去,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很弱,“只是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没有消沉”。
后来,沈伯俊有了“选择”的机会。他从石柱中学教师被任命为副校长时,向县委宣传部提了三个“条件”,但前两个他现在觉得“幼稚至极”:第一,不脱离教学;第二,只管学校工作,不参加外面的什么干部会;第三个条件就是希望能考研。后来经过县长那一关才同意。
当了副校长后,沈伯俊“如愿以偿”,继续教重点班和复习班的语文,他觉得这样很“轻松”,没有文山会海压身。后来他考上四川省社科院,仍继续履行职责,直到半年后正式报到。
沈伯俊说,自己一直书生气很重,“不懂社会”。进入社科院后,院领导找他谈过两次话,一次想提拔他当研究生部主任,一次想让他当科研处长,但沈伯俊都回绝了,因为那两个职务需要坐班,占用科研的时间太多;直到1993年,他才当了文学所副所长。按照“世俗”觀念,前两个职务都比所长有权,但他从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甚至还有点“同情”担任那两个职务的同志:“一天到晚都有人找,还要跟各个方面打交道,好麻烦哦。”相比而言,他还是觉得当所长好,不脱离专业,“得失进退,一切都付笑谈中,自己到社科院就是想好好搞科研嘛”。
每次说“轻松”二字,沈伯俊总会拖很长的音,就像真的松了好长一口气。研究《三国》大半辈子,在他看来,不管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繁华散尽,皆是尘埃,忠于自己和内心的平静,才是最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