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村官肖琳：震后十年，仍在深山

黄孝光

从 成都出发，经过新北川，穿过老县城，一小段颠簸后抵达陈家坝镇。地图显示到平沟村还有3公里，这段不长的路，车子摇摇晃晃、足足开了半个小时。要是步行，还得随时注意页岩落石，冷不防还会有黄蛇出没。

海拔一路上升近1000米，羌族木屋稀稀落落地挂在山腰上，提醒着平沟村到了。这是镇里最偏远的村落，却屡屡成为全国瞩目的焦点。

“5·12”地震后，外地小伙子肖琳以志愿者的身份进入平沟，伴随村民对他的称谓从“肖记者”“肖书记”、转为“肖镇长”，他在平沟村的时光将满十年。

钉在平沟村

当年“5·12”地震，陈家坝是北川受灾最严重的乡镇之一，道路、通讯完全中断，平沟村更是沦为孤岛。

肖琳帮贫困户朱德平找了护林员的工作，并指导他巡山相关注意事项。

灾难发生两天后，肖琳报名做了志愿者，负责安置从陈家坝送来的灾民。当时还是记者的他出于职业敏感，借来一部傻瓜相机，搭乘送补给的车赶往陈家坝。路上，司机犯困想抽烟，停车的一瞬间，前方巨石落下。

惊魂未定，肖琳又扎进更震撼的死亡现场。他白天拍摄救灾现场照片，晚上回江油安置点休息，把本与外界断绝联系的陈家坝的情况源源不断地传播出来。随着拍摄素材的累积，“陈家坝”成了老县城外北川知名度最高的地名之一，肖琳也被誉为“陈家坝的新闻官”。

几个月后，志愿者陆续撤离，肖琳却选择留了下来。当年底，他被免试录用为大学生村官，分配到陈家坝条件较好的金鼓村。隔年4月，肖琳陪领导下村调研，第一次来到平沟村。

10来公里的山路上，有20多处山体垮塌。山石如刀，走在山下步步惊心。同行者看到了落后，肖琳却认为，这里是他“能大干一番的地方”。随后他申请调到平沟，任村党支部副书记。

像那些经历地震依然屹立不倒的羌寨木桩一样，肖琳从此牢牢钉在了平沟村。

这10年，跟打仗一样

在平沟村，肖琳的首要任务是修路。

平沟村的修路史是一部与地质灾害的抗争史。90年代，村里只有骡马道。2001年村民集资建碎石路，一修7年，但刚修好就遭遇了地震。此后几年，村道陷入抢通后又迅速被洪水冲毁的噩运。

2012年8月17日，洪水再袭，将路基也损毁了。村民临时搭建“天梯”，境况退回到旧世纪。27岁的肖琳没预料来了4年前功尽弃，“连一条路都修不好”。

同一年，肖琳費力引进企业，带领村民种植的魔芋也遭了灾。他拍了张80岁老人背魔芋爬天梯的照片，成为平沟困境的真实写照。

有些村民不愿再折腾了：“肖书记，搞这个样子你还是走吧，不能把青春浪费在这里。”

肖琳想到了自己的专长——摄影。他把天梯照发给成都的媒体朋友，一则《北川洪灾致水泥路被毁，小学生走悬崖天梯上学》的短消息竟引来省委书记批示。在舆论的关注下，修路一事重燃希望。

按照以前在山脚下的修法，难逃再垮命运，肖琳于是建议在半山腰炮轰出一条路来。但这触及到村民土地的复杂利益纠葛，大家正犹豫时，德高望重的老书记朱得品给了肖琳最关键的支持。

朱得品说：“肖琳做得对的我们要支持，做得不对的我们也要支持。什么意思呢？我们要教给他经验，支持他改正。”

2015年春节前，水泥路如期竣工。肖琳和村民光脚走在新路上，唱起了羌族咂酒歌。更让他们兴奋的是，交通部门随后按照省道标准，为这条村路装了防护栏。

谈及修路，肖琳感慨地说，他的战斗激情来源于“5·12”：“我喜欢那时候的‘聚，人心的聚，力量的聚，大家都是凭着热血做事。”为了工作肖琳经常失眠，但他白天依然“像打了鸡血一样”。他说自己从小学武、学川剧，讲求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精气神。“10年来，我感觉自己一直在打仗一样，一个山头攻完，攻另一个山头。”

除了交通，肖琳“攻打”的“山头”还有很多。

他引进彩虹集团，给村民送电热毯、扶贫、捐资盖房，并资助20多个学生从小学到大学的所有费用。他说服香港乐施会，为平沟村造了 6座拱桥。他尝试带领村民种植芍药，开发珙桐树旅游资源，学习乌骨鸡和蜜蜂养殖技术，拓展网上销售渠道……因为这些努力，2014年他被央视评为“最美村官”。

第二年北川出台政策，大学生村官通过选拔后可以进入乡镇领导班子。过去几年做出的成绩，让肖琳远远超出了考核的“分数线”。但是他纠结升职后，就不能带领村民创业了。

组织部门得知肖琳顾虑后，给他量身定制了三点提议：支持你继续做村党支部书记;支持你带村民创业，但只能“引领”，不能“参与”;把副镇长当好，就在陈家坝当！

当年村委换届，唯一的竞选者听说肖琳再次参选后，把自己那票也投给了他。

直把他乡作故乡

来陈家坝当初，肖琳父亲埋怨妻子张秀英把儿子送到危险之地，张秀英说：“全国都在捐这捐那，我们没钱、没东西可捐，就把这唯一的儿子捐出去嘛！”

张秀英没想到，这个儿子一捐就是10年。

家近在咫尺，不过1小时车程，然而肖琳连续8年没回家过年。他认为除夕夜待在村里，对村民是一颗定心丸。更重要的是，春节是他难得的宣传时机。

2009年开始，他拍摄的灾区过春节视频连续四年被各级媒体采纳播放。他以为当“肖琳报道”四个字出现在荧幕时，父母会和他一样自豪并理解他。

在平沟村，老老少少都跟他走得亲近。4月15日，肖琳去村民家走访。核桃、椿芽、豆腐干，牛奶，果汁，山药罐头……每个人都拿出家里的好东西招待他，而他也毫不客气，顺手带走了一把葱和一袋椿芽。

一位大爷拉住记者：“你看肖书记，居然跑到我们这么穷的地方来。”

没成想肖书记的日子比村民更拮据，当村官头几年月薪1千，还不够他交话费。某次镇上司机成昆在营业厅帮他垫资充话费，被70多岁的村民吴锡芳撞见了：“咋个电话费都用不起呢？”她于是让成师傅帮忙给肖琳充了200元。

不知不觉中，肖琳变成了地道的羌寨人。他的微信头像是羌屋照，昵称叫“百年羌寨”，账号以“bcxl”开头，意指“北川肖琳”。遇到重要的场合，他总是把传统服饰穿上，唱羌歌，跳羌舞，成了平沟村最响亮的名片和代言人。

“我是把他乡当成了故乡。”肖琳总结到。他的相机从不离身，村民也早已习惯了对向他们的镜头。目前为止，他累计拍摄了2000多张村民的笑脸图，并将这些照片当做自己给村民带来幸福的最好见证。

但是村民至今难以理解：“我都搞不懂肖书记为什么要待在这里。没房没车，家人不在，女朋友也没有……”

归巢路漫漫

对肖琳来说，工作和爱情似乎永远是冲突的。

刚到平沟村时，他把在老家募集的几千册书搬过来，成立了爱心书屋，并独自住在那儿。天黑之后万籁俱寂，肖琳说那是他“最孤独的时光”。就在那段时间，他的初恋女友提出了分手。

女友的父亲是西北某部队领导，他希望肖琳跟随他去参军。地震后，女友发现肖琳的心挂在了陈家坝。几番沟通未果，她独自回了西北。

隔年七夕节前，肖琳捡到一块镶嵌着珙桐树叶的化石，他觉得自己就像这片“落单的树叶”。感怀之下，他写下平生第一首诗：“单枪赴北川，横刀穿一线。鹊桥思故伴，归巢路漫漫。”

“归巢路漫漫”，说的是初恋女友，而他自己的归路呢？他至今珍藏着这块化石，并表示要作为定情信物送给未来伴侣。

今年，肖琳终于再次遇上了他的意中人。女孩喜欢川剧，他便每晚通过微信语音唱给她听：

“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

内容来自《梅花绝句》，讲的是陆游在成都的经历，肖琳期待在外地工作的女孩会意并回到四川来。然而执意留在平沟村的他感觉到，女孩的心似乎跟他前任一样动摇了。

成师傅开玩笑说：“33岁的人咧，成了一条老娃娃，要房没房，要钱没钱，以后去当和尚都麻烦咧！”

肖琳说：“实在没法的话，当和尚就当和尚呗。”

成师傅知道，村里产业搞不起来，他舍不得走：“肖琳想开发新农村旅游，可是沟里又没得看点，不少老板来看了又走了。”

对于村民一点一滴的生活变化，肖琳都了然于胸。

带领平沟村致富是肖琳的梦想。十年来，他和“耶鲁哥”秦玥飞成为好友，拜华西村党支部书记吳协恩为师，经常向他们讨教经验。

2013年修路工程再启动之际，他向村民许诺：“我干了5年了，只要大家愿意齐心协力，一块儿把路修好，我愿意再干5年，把平沟建设成最美羌寨！”

5年的承诺快到期了。有人问他，如果重来，村官、川剧演员、记者，三种职业你会选择哪种？

“唱戏只是爱好，我最想做的还是记者。”肖琳直言不讳。经常有记者前来采访，聊得越投机，告别的瞬间肖琳越失落。

每年5月12日晚上，肖琳都会独自去陈家坝741位遇难者集体掩埋的地方上香。某种程度上那方土地是他的重启键，一旦按下，驻守深山的热望又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