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舞者”廖智:十年里的三种重建
2018-06-05李天锐
李天锐
“春 日暖阳下”——4月15日深夜,廖智发了条五个字的微博。上海郊外,她和老公以及女儿依偎在草坪上,做出各种搞怪、卖萌、神同步的表情,微博配图上,廖智的孕妇装颇为显眼——“我怀了‘二宝,已经五个月了。”她告诉廉政瞭望记者。
如果不是她“四川绵竹市汉旺镇舞蹈教师”的认证,人们很难将这样一个青春靓丽、神采飞扬的女性,和当年汶川地震被埋26小时,双腿截肢的灾民联系起来。
廖智穿假肢参加上海马拉松,跑出了自信。
“最美舞者”、电视节目红人、雅安地震“最美志愿者”、畅销书作家、演员、公益人士……汶川地震后的十年里,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廖智,身份不断变换,展示了生命的厚度与韧劲。而她自身,也经历着从身体到心灵,从强装坚强到真正笃定的重建。
身体重建:“穿上假肢,一个跟头摔进马桶里”
“没了腿,还要跪着跳舞,实在太疼了,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想放弃吧,反正没人知道我跪不住。但我很怕别人知道我跪不住。一旦知道,我就成了废人,不再有人信赖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已经比在废墟里好多了,起码能翻身。我突然想通了,坐起来练到天亮……”
时光倒回到十年前。这是刚从废墟里被救出,经受了女儿和婆婆遇难打击,已双腿高位截肢的廖智,受邀排练舞蹈《鼓舞》时的心理活动。震后至今,从跪着跳舞到安装假肢,从自由行走到参加马拉松,廖智一直在进行身体的重建。
汶川地震前,廖智在一所舞蹈学校教小朋友跳舞,震后接到邀请之初也曾犹豫。但是,对舞蹈的热爱,对《鼓舞》鼓舞他人,更鼓舞自己的希冀,让她以惊人毅力克服了巨大疼痛。2008年7月,廖智推迟了第二次手术,腿上还扎着绷带就上了台。她身着红衣跪在大鼓上,时而低首,时而激昂,跳出了一曲生命的礼赞。
同时,还有一个选择让廖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双腿截肢后,怎么办?——如果坐轮椅,则身体疼痛少,却永远不能自由行走;如果安假肢,可以自由行走,但要承受痛苦。
没想到,她刚尝试穿上假肢,便疼得大汗淋漓。那时她每天躺在床上看《西游记》,看到孙悟空戴紧箍咒喊痛,想起穿上假肢的痛苦,便开始跟着哭,只好把假肢丢一边。
直到有一天,她独自在家想上厕所,穿上假肢后忍着疼痛,手扶墙踉踉跄跄进了洗手间,谁料身子竟直接倒在了马桶里,脏水,湿发、头上磕的包……“我大哭一场,好丑!丑到无法忍受!”廖智告诉廉政瞭望记者。
就在这天深夜,廖智下了决心—— “一个爱美的女人,虽然走路是跪着走,但最起码生活的姿态是站起来的。”她把自己锁在屋里专注练习在假肢上平衡,抬腿,走路。剧烈疼痛时,她就跟着最激烈的音乐大吼。十几天后,家里的热水烧开了,廖智不自觉走出房间准备倒水。看到父母惊喜的眼光,廖智猛地醒悟,大喊:“我做到了!”
随着一次次训练,廖智走路技艺精进不少。“后来我尝试走路,爬山,攀岩。别看现在我怀孕五个月,还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蔬菜,在街上跟正常人一样行走。”廖智骄傲地说。
不过,戴着假肢生活,还是会遇上尴尬。搭轻轨时座位前站着个老人,廖智又实在很累时,她就会解释:“对不起,我的腿是假的。”
2013年4月芦山地震当天就赶到灾区成为志愿者的廖智,还发现了假肢的“好处”。
“有一天下大雨,志愿者们的鞋子和脚都湿了,一上车大家都在脱鞋,只有我在拔腿。假腿拔下来后,大家都说还是假的好。”时隔五年,廖智仍忍不住笑起来。
心灵重建:“我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
熟识廖智的张琳回忆,汶川地震前,廖智也有很“丧”的时候。
“那时心情一不好,就喜欢睡懒觉,觉得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读书的时候,受到一些小挫折,想死的心都有。但是,真正感受过一次死亡后,才对它有深入骨髓的恐惧,进而勇敢地面对每一天。”廖智对记者坦承。
她记得,自己在废墟下,摸到冰凉的手,感到女儿和婆婆的离去,自己也几乎放棄。是父亲的坚持,认为她还活着,一直在废墟外呼喊守候,才让她重新有了坚持的信心。“当时晃得厉害,别人都说你孩子肯定没了,我爸说:‘就算女儿真的没了,我也不会走的。”
“捡回一条命”之后,廖智开始把每一天过得有意义,每日晨练、写日志、筹划做公益…… “我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不服输,决定了就会坚持到底。”汉旺镇的刘欣则告诉记者,震后的廖智像变了个人,会考虑到周边人感受了,会把事做得周全,有计划。
2014年,廖智找到了新的归宿。
震后不久,全家人搬到重庆开始新生活。廖智发现,父母和自己也更融洽了。
“以前我们家在镇上算富裕,但总有争吵和矛盾。到重庆后我们都没有工作,生活窘迫,却腻在一起说了很多心事,很多温暖的话。”
心灵的重建,需要立己达人。“我的命是别人给的,要让更多人看到希望。”廖智开始频入公众视野——2011年参加东方卫视《舞林大会》;2013年4月参加央视真人秀《舞出我人生》获总决赛亚军;5月亮相《开讲啦》;后出演微电影《鼓舞》《桃子》;在全国签售新书《感谢生命的美意》;2013年12月,戴假肢现身上海马拉松比赛,微笑跑完5公里……
在这些节目中,廖智讲述了亲身经历或扮演与之有同样经历的人,教人们如何克服困难,抚平心理伤痛。不过,廖智频繁出镜,也引来其它声音。如有人说她老是打悲情牌;当时包括她在内的志愿者自行去芦山救援,也引起一些讨论。
对争议,如今的廖智并不避讳。她告诉记者,“我既然公开亮相媒体,就要准备接受各种声音,坦然面对各种评价,不可能百分之百的人喜欢。”她也解释:“说我打悲情牌我从不理会,我上节目从来都是积极阳光,不会主动提起悲伤的故事,除非有人问到。”至于去芦山,她表示“方式可以讨论,但志愿者的善心不容置疑。”
“那天第一时间传来的情况非常严峻,我个子小,有救援基本常识,很帮得上忙,根本没多想就去了。”
从2008年冬天为家乡绵竹组织过冬义演起,廖智多年坚持做公益,有成功,也曾因故未果。
“这几年,我去很多论坛、活动学习公益,记满了很多个笔记本。做公益不光要有热情,还要有理性。”如今已定居上海的她,还常与截肢者聚会,组织团体活动,让他们感受集体的力量,希望他们能带动更多人。
她对一名截肢仅两三年的男生印象深刻。“他已可用义肢到沙漠行走,并参加极限运动。相处中,他非常积极阳光,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但现实中,还有一部分截肢者怕被发现残缺,便拒绝参加各种活动,这样反而会造成不便。“我们的活动就是让当事人知道,有义肢并不羞耻,弱势群体更应鼓起生活的勇气。”
人生重建:活下来这十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震后不久,失去女儿的廖智,还承受了另一个打击——当时丈夫因“无法走出悲痛”而离开。汶川地震后第一个春节前,他们办了离婚手续。
几年前,廖智接受央视专访时曾透露,“我每当想责问的时候,他比我还难过,哭得比我还伤心,他的妈妈、女儿都走了,他也很爱女儿。他曾说这么做可以让我更坚强。当时我很难受,但现在想起来,如果他在,我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我。”
此后,廖智通过做公益、上节目等,走入公众视野,感情却一直空窗。直到2013年,因参加《舞出我人生》需要质量更高的假肢,廖智在上海一家假肢公司碰到了现在的老公。后来,廖智到复旦大学演讲,他一路追随。“第一次觉得他成熟稳重,第二次觉得他脸皮很厚。”见面几次后,他们擦出火花。2014年两人结婚,并于两年后有了女儿。
“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廖智告诉记者,他的专业性我非常信任,而我的经历,我这个人,可以带给他工作的更多灵感和挑战,我俩是很好的拍档。”
婚后,廖智随老公定居上海,在公众场合和媒体露面的频率大大减少。
“我不认为公益人要以牺牲家庭、孩子的健康及需要为代价。也不想做一个外表光鲜,但家里却臭名远扬的人。现阶段,我需要让丈夫、孩子都感到家的温馨和踏实。”
不过,廖智过去的一些执念,也在改变。母亲白加蓉告诉记者,她很希望大家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因为她在工作生活上的新成绩而关心她。但现在,她已不会刻意声明这一点。
“我想通了,大家总是对公众人物有固定印象,汶川地震已在你我生命中打下烙印,为什么不接纳,并不断给他们新的印象呢?”这些年,廖智在一点点挣脱旧的标签,用“最美舞者”“畅销书作家”“雅安地震志愿者”“残疾体育健将”等身份,丰富着外界的认知。
毋庸讳言,社会对汶川地震受灾者的关注,随时间推移也在减少。
“我们不是被外界的关注推动着走,而是我要把握自己的人生。”廖智告訴记者,“我是死过的人了,上一次我在废墟里反省,觉得人生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没做成呢。这十年活下来,我干的都是想干的事。”美丽的外表下,廖智的固执和坚持一如往昔。
不过,人在上海的廖智,仍有割不断的牵挂——家乡四川绵竹市汉旺镇。这几年,她常梦到还在家乡的某个角落,头脑里还原出它多年前的样子。一次,还梦到汉旺变成了“重生小镇”。
今年春节,廖智和家人回了一趟汉旺,“不少亲戚在那边,每年都回去一两趟。”白加蓉说。这次,廖智请了汉旺镇几个昔日熟识的截肢者聚会。昔日年纪尚小的他们,如今有了小家庭和温馨生活。“她说我们更乐观向上,更热爱生活了,她还说老家的康复中心更多,居委会社区服务也更高大上了。”刘欣告诉记者。
回首十年,如今的廖智坦言,灾难在带来伤痛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机遇和转折,自己的思想、人格、性情,逐渐成熟。现在,自己更敢于放弃。“以前参加一些节目遇到有脚本,我可能会拗不过对方。现在有了家庭的支持,我更有底气说‘不了。”
在未来,除了做公益,她还有更远的目标。“我还想跟十年后的自己说,要勇敢,不要随波逐流,要继续追求你内心里觉得最美好的东西。”刚才还低声的廖智,语气忽然笃定。(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人物为化名,图片由廖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