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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学与中国传统文化及教育观念的冲突

2018-06-04郑小平

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传统文化

郑小平

摘要:同治元年清总理衙门创设京师同文馆,被视为晚清西学教育亦即新式教育在中国的开端,中西文化及教育之间的交流和融合增多,西学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冲突也日益明显。同治六年同文馆发生的一场保守派对课程改革和西方文化的抵制,也反映出在晚清中国的教育现代化进程中,西方的新式教育和理念对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和教育理念的冲击。

关键词:京师同文馆;新式教育;传统文化;丁韪良

doi:10.16083/j.cnki.1671-1580.2018.4.002

中图分类号:G4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18)4-0007-04

教育学家认为,清末的学校教育体系,总体上是完备的,有国子监,有宗学和觉罗学的贵胄学校,还有八旗官学,在地方也有大量的私学和书院。但文化上的因循守旧和沿袭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加上科场腐败,导致了晚清封建教育日益空疏腐败。当时的许多学者开始提倡学习西方,龚自珍提倡“经世致用”,反对空疏无用的“义理之学”。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不善师四夷者,外夷制之。”有识之士开始倡议设馆译书,在中国兴起了解世界、学习西艺的新潮流。

一、京师同文馆与新式教育

1840年鸦片战争带来千年之大变局,使晚清中国开始自觉对世界的无知,认识到了落后的中国所面临的巨大难题和困境,愿意承认西方之“长技”,“若不改弦更张,力图模仿西法以自强,势难立国图存也。”晚清政府于存亡绝续中躬身自省清末传统教育的废弛和没落,科举的腐败和弊端,思考中国教育的现代化问题,倡导学习西方,改革教育,以谋求“自强”。洋务派应运而生,随之而来的“同治中兴”阻止了清朝的衰落并使之暂时得以复兴。

同治元年(1862)八月,清总理衙门奏设京师同文馆,培养译员学习外国语言文字,“欲悉各国情形,必先谙其语言文字,方不受人欺蒙。”设立同文馆,可谓是难得的壮举。长期以来清政府是严律禁止外国人学习汉语的。自1844年《中美望厦条约》和《中法黄埔条约》签订后,此禁令才被解除,允许外国人“延请士民人等教习中国语音,缮写中国文字,与各方土语……亦可以教习中国人愿学本国及外国语者”。这为同文馆的设立提供了法律和条约上的依据和保护。

同文馆是中国近代第一所官办的、却是按照西方教育模式建立起来的新式学堂,被视为西方现代教育即新式教育进入中国的开端。在中国生活逾花甲年数、于同文馆忠勤服务凡三十载的总教习丁韪良(W.A.EMartin,1827.1916),晚年时曾评价同文馆:“有希望革新这个古老帝国的是新教育,新教育的肇端是同文馆。新教育潮流之所以日臻蓬勃,来源虽多,但其最初的源泉却是五十年前在北京设立的一个研究外国语文的小学校——同文馆。”可见同文馆在中国现代教育发展进程中的地位。

二、京师同文馆的褒与贬

同文馆的成立,聘用西人教习及引进新式教育模式,对中国的传统文化观念和教育模式势必产生巨大的冲击,对它的评价自然也是众议纷纭,毁誉参半。

支持同文馆的人认为它倾力培养人才之举,与国家兴亡息息相关:“天下之学不兴,则天下之才不成;天下之才不成,虽圣人无由致治……人才兴,则百事举……中国欲图富强,势不得不亟培人才;而欲培人才,势不得不亟师西法……以《万国公法》、富国策、性理、测算、格化、天文等学为大宗,而旁及于中国经史百家之书……诚如是也,二十年之后,中国之人才焉有不蔚然而起者乎?”晚清大臣张之洞赞同文馆“创开风气……人才奋兴,成效显著。”现代学者孙子和认为同文馆贡献甚大:“其一,为中国树立现代教育之楷模,并成为沟通中西学术文化的桥梁;其二,为清末民初职业外交官之摇篮,亦为教育、内政、军事等若干重要幕僚之出处。”同文馆在国际法、外交、出版编译等领域的成效,都体现出新式教育在晚清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忽视的作用。

反对的人认为同文馆是中国人民面向西方、面向世界跨出的一步,但同时也是西方资本主义加深侵略中国的产物,忧心其对中国文化的侵害。现代学者的一些批评则具有很深的时代特点,认为“由于同文馆的成立,洋务派不仅在反革命军事技术上和洋人建立了血肉相连的关系,而且在精神、思想意识上也结成了反革命的攻守同盟,进一步标志了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秩序的正式建成。”不仅否定了同文馆在教育方面的积极作用,也否定了它在人才培养方面的贡献:“这个小书馆,实际进行的是崇拜洋人、贱视汉人、放任满人骄惰的教育,每年经费数千两,不曾造就翻译的人才。”改革开放后,同文馆对中国教育、外交、法律、科技的发展和现代化所作出的贡献逐渐被各界学者研究和认同,也引发许多思考。

三、同治五年的一场辩论

真正的关于同文馆最大的一场冲突爆发于同治六年,也是中国传统教育理念与西方教育的一次大的冲突。同文馆虽为官办学堂,但并非一帆风顺,“未经开馆之先,谣诼群兴,为所惑者,不无观望。”作为新式教育的学堂,其课程设置与传统教育模式迥异。在最初的培养译员学习外国语言文学的基础上,逐渐扩展到自然科学领域。同治五年(1866),恭亲王奕?等总理衙门大臣奏请在同文馆增设天文算学,并主张让科举正途人员进入同文馆学习,冀望“开馆求才,古无成格,惟延揽之方能广,斯聪明之士争来”。这一主张却遭到了朝廷大臣及地方官员如张盛藻、倭仁、杨廷熙等保守派的强烈反对和抵触,他们与以总理衙门大臣奕?为代表的洋务派进行了一場针锋相对的辩驳。这场辩论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毋须学习他人

隶州知州杨廷熙在其越职奏疏中力陈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举天文、历法、数理、技艺为天下之最精最备:“中国自羲、轩、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以及先儒曩哲,或仰观俯察,开天明道,或缵承绍述,继天立极……所以历代之言天文者,中国为精;言数学者,中国为最;言技艺方术者,中国为备。”他指责同文馆舍中国而师夷狄是自卑尊人,“中国为人才渊薮,数理精蕴……夫以中国之大,养士之久,岂无一二明数学之士,足以驾西人而上者哉?”山东道监察御史张盛藻则认为:“我朝颁行宪书,一遵御制数理精蕴,不爽毫厘,可谓超轶前古矣。即或参用洋人算术,不过借西法以印证中法耳。”大学士倭仁也认为根本没有向西方学习的必要:“天下之大,何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认为中国人师法西人是深以为可耻,是不识时务的。

奕?具疏辩护,在同文馆增设天文算学,并非务奇好异,实为中国需要藉西士为先导,传授制造轮船机器诸法,称中国以采西学制洋器为自强之道,是当务之急:“夫中国之宜谋自强,至今日而已亟矣!识时务者莫不以采西学制洋器为自强之道。”恭亲王奕?确实可以称作是晚清“同治中兴”的中流砥柱,洞察自身的不足,以及发展现代教育的重要,清醒意识到中国教育改革的需要迫在眉睫,不固步自封,愿意以较短的时间和最有效的途径,学习和移植先进国家的成果,达到自强之目的。

(二)宁使中国无技艺,不使中国有西学

十六世纪杨光先反对汤若望时,曾提出“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到了十九世纪,倭仁发出同样的声音:“宁使中国无技艺,不使中国有西学”。他认为西学不过是“一艺之末”,“古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杨廷熙也认为中国“伊古以来,圣神贤哲不言天而言人,不言数而言理”,是因为“天文数学,禨祥所寓”,如果学之不精,则逆理违天,“必开奇邪诳惑之端,为世道人心风俗之害”。而西学则不过是“奇技淫巧,衰世所为;杂霸驩虞,圣明无补”。

在反对西学的同时,保守派主张臣民之强在于气节,立国之道在于人心。张盛藻认为,“朝廷之强,莫如整纲纪,明政刑,严赏罚,求贤养民练兵筹饷诸大端。臣民之强,则惟气节一端。”倭仁也主张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

恭亲王奕?愤而疾书,指责保守派人士因循积习,不以不如人为耻:“夫天下之耻,莫耻于不若人……夫日本蕞尔国耳,尚知发愤为雄,独中国狃于因循积习,不思振作,耻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人为耻,将安于不如而终不学,遂可雪其耻乎?”举日本为例以示警醒,深知何为耻,如何雪耻,维新派的胸怀和眼界彰显于此。

(三)天文算学乃工匠之事,儒者不屑为之

同文馆招纳科举儒生入馆学习,是对中国传统教育秩序的挑战,最为保守派痛恨。张盛藻强烈反对让科举正途人员学习实学,认为朝廷命官应该“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礼达用,规模宏远也。何必令其习为机巧专用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乎?”所以“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倭仁身为翰林院的掌管学士,更觉让翰林院的学士们来同文馆学习简直是中国学问的耻辱。他担心如果让国家精心培养而储以有用的未来之栋材去奉夷为师,学习西学,“无论所学必不能精,即使能精,又安望其存心正大、尽力报国乎?”并从此将“正气为之不伸,邪氛因而弥炽”。杨廷熙认为科甲出身的儒生本应“读圣贤书,将以致君泽民为任,移风易俗为能”,如果师事仇敌,必将“忠义之气自此消矣,廉耻之道自此丧矣,机械变诈之行自此起矣。”

对于这种“制造乃工匠之事,儒者不屑为之”的论调,恭亲王奕?引古喻今进行反驳:“查周礼考工一记,所载皆梓匠轮舆之事……盖匠人习其事,儒者明其理,理明而用宏焉。今日之事,学其理也,乃儒者格物致知之事。”奕?认为,“华人之智巧聪明不在西人以下,举凡推算之学,格致之理,制器尚象之法,钩河摘洛之方,倘能专精务实尽得其妙,则中国自强之道在此矣。”

面对双方的争辩,总理衙门和许多维新派大臣希望“朝廷坚持定见,不为浮言,则事可有成”。幸得皇帝批复:“朝廷设立同文馆,取用正途学习,原以天文算术,为儒者所当知,不得目为机巧。正途人员,用心较精,则学习自易,亦于读书学道无所偏废。”从此同文馆的学生不再仅是八旗子弟,更多的饱学儒生加入同文馆学习西方科学和技能,成为晚清发展进步的主要推动。

(四)西方夷人诡诘,与中国有不共戴天之耻

倭仁指责同文馆延聘西人教习之举是“上亏国体,下失人心”,西方即使有精巧之学,但其人心诡诘,“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诘,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学者诚学,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杨廷熙将西方国家仍视为敌国:“夫洋人之与中原,敌国也,世雠也,天地神明所震怒,忠臣烈士所痛心。”同倭仁一样,他也认为同文馆延聘西人为教习,是奇耻大辱:“中国之可羞可耻,未有大于西洋之流毒、西洋之倡乱矣……今日不耻不共戴天之雠,而羞不知星宿之士,何忘大耻而务于小耻也?”

奕?没有与倭仁等保守派纠缠“夷夏之辩”,而是引康熙皇帝当年也曾因仰慕西方科学,破格任用天主教传教士汤若望等人为钦天监。在同文馆中聘用西人教习,不仅使学生直接学习西方的语言,更是可以直接接触到最先进的西方自然科学领域。

(五)倡办西学是基督教传教士的阴谋

晚清保守势力认为,基督教带来的西方文化,是有目的地要改变中国的文化思想和价值观念。倭仁认为在中国倡办西学是基督教传教士的阴谋:“闻夷人传教,常以读书人不肯习教为恨,今令正途从学,恐所习未必能精,而读书人已为所惑,适坠其术中耳。”怀疑西人教习“阳为指授,安知不另有诡谋?”杨廷熙甚至将基督教看作是违天害理灭伦废义之教:“查耶稣之教,流人中国有年,不能诱善良而行习者,以其书皆怪诞不经之书,其教乃违天害理灭伦废义之教”,如果让中国的少年科甲官员习其天文数学,不出二十年,“内而公卿大臣,外而督抚大吏,皆惟教是从,惟命是听,出于门墙者也。”担心“西学未成而中原多故矣!”此奏被同治帝谕旨驳斥:“甚属荒谬!”正因为有思想开明的皇帝和总理衙门大臣,“一切进步的政策才有了实施的可能”,丁韪良称这是同文馆的幸运。

朝廷和总理衙门大臣在同文馆任用西人教习时是禁止传教的,“只学语言文字,不准传教”。而当时在中国最精通中国语言文化并了解西方先进科技的,却正是西方传教士。同文馆中许多教习,如包尔腾、傅兰雅都是传教士,他们在教育上的努力被中国朝廷肯定:“设立同文馆以来迄今,所有延请外国教习指授学生各国语言文字以及天文、算学、化学、医学等项,冀于洋务有裨。历年以来洋教习等均能始终不懈,各学生等因而日起有功,或随带出洋充作翻译,或升迁外省及调赴沿海各处差委者已不乏人,实属卓有成效。各教习训课之余,兼能翻译各项书籍,勤奋尤为可嘉。”因此“为同文馆洋教习著有成效,择优请奖”,为“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请赏给三品衔”。

在这场辩论最危急之刻,同文馆濒于解散,总理衙门于1869年聘请了美国长老会的传教士丁韪良出任同文馆的总教习,救同文馆于危难。丁韪良一直期望以教育启蒙中国,把西学纳入中国教育,他对同文馆学生的期望是:“成千上万胸怀鸿鹄之志的学子,能像现在他们钻研八股文一样,认真学好现代科学知识。”希望“在这所学校,西学就如清澈的潺潺溪水,流入中國未来政治家的头脑里”。他希望改变中国人的教育现状,希望把同文馆“从一星小小的萤光变成一座巍峨的灯塔”。丁韪良任总教习后,同文馆的课程内容有了更大的改进,本着“兼容并包,智周无外”的办学思想,“请翰林院、庶吉士等官入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并推广招收进士出身之五品以下京外各官”,设年级制和考试制,增授天文、化学、算学、格致、医学等自然科学课程,以及学习《万国公法》和《富国策》,因为公法及富国策被认为是“裕国之源,明乎其术,唯士为能。故必择颖悟之资、精于格致者习之”,确立了“同文馆系为国家培养人才而设”的办学目标。

在同治朝廷的支持下,同文馆的天文算学终于设立,与保守派的辩论也更加明确了同文馆的教育模式。将“西学”引入只讲“中学”的儒学传统教育模式中,以培养经世致用的实用人才为新的教育理念,可以说是对国家教育制度的一次改造,对晚清中国的教育变革带来深远的影响。其先进的教学内容、教学组织模式、教学方法以及从入学年限到考试管理等完备的学校管理规程和管理模式,教导学生学习国际法、富国策、天文格致等多学科的教育模式,为后来晚清乃至近代中国教育的发展提供了可借鉴的范式。

[责任编辑:黄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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