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石油下海

○ 文／钟韵偲

1978年3月26日，中央做出了利用外资加快发展我国海洋石油资源的决策。

英国BBC电视记者采访渤海10号钻井船。 供图/中海油

邓小平1979年的春天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让深圳率先迈开了改革开放的步伐。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党和国家领导人也在大海上“画了一个圈”，打开了石油下海长期封闭的大门，广泛开展了对外合作。中国海洋石油工业从此进入高速高效发展期，并且实现了从“请进来”到“走出去”的跨越，在世界海域也有了中国的谋篇布局。

迷恋大海

邓小平1978年3月中下旬在全国科技大会上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和“独立自主不是闭关自守，自力更生不是盲目排外”的英明论断，人们的思想得到很大的解放。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1978年12月胜利召开，提出党和国家的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指引了全党、全国各族人民在改革开放的征途上前进。

我国海洋石油从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下海”，到打倒“四人帮”时，已经艰苦奋斗了20多年。由于资金短缺、管理经验不足、人员素质不高，虽然大家流血流汗，在困难中摸索前进，但取得的成果仍不理想，落后于经济发展。而国家又要求加快发展海洋石油，并希望成为整个石油工业战略接替的能源供应基地。新中国的海洋石油工业，一度徘徊在艰辛探索中。

当今世界不论政治、经济，石油都是唱主角的地位。两次石油危机严重动摇了西方国家的经济基础。它们的目光紧紧地盯住石油控制权。刚刚粉碎“四人帮”的中国，彻底否定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理论和实践，激发起广大人民“大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为把损失夺回来，中国提出“建设十来个大庆”的设想，这不但引发了各行各业尤其是石油行业的思考，也立即引起了西方的注意。

国外海洋石油工业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发展很快。英国和挪威的北海油田产量已达到1亿多吨；美国的墨西哥湾石油开发由浅海发展到300米水深；巴西已在较深海域中勘探石油。其中有一条重要的经验，就是多国、多公司合作，分担资金投入，共同分担风险。我国海洋石油的发展是自力更生、“土法上马”。那么，路又在何方？

我国海油石油工业的对外开放，比国内其他工业行业先行一步。这与乔治·布什跟中国也跟石油的因缘聚会有很大关系。

“白龙9号”钻井船。 摄影/陈富生

布什在当美国总统以前曾涉足石油，从耶鲁大学毕业出来，就在得克萨斯州当了石油推销员，一直到当上一家石油公司的总裁。尼克松和基辛格主动来到中国完成破冰之旅以后，美国设立了北京联络处，处理两国尚未建交之前的外交事务。老布什带着小布什等一家子来到北京，充当了美中之间的第一位联络人——美国驻中国联络处主任。

远渡重洋

经老布什在两国之间积极斡旋，美国能源部长詹姆斯·施莱辛格1977年8月的一天约见中国驻美联络处副主任韩叙。在白宫，施莱辛格告诉韩叙，经卡特总统批准，美国正式向中国政府发出邀请，请中国派石油代表团考察美国的石油工业。1972年尼克松访华以后，中美之间结束了20多年的敌对状态，但中美间正常的经济联系还没有建立起来。韩叙迅速把这一不同寻常的信息传回了国内。

石油化学工业部在康世恩的主持下，慎重研究后向国务院提交了报告。鉴于中美尚未建交，以中国石油公司的民间身份出国考察。报告得到了党中央、国务院领导的批准。1977年6月复出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做了同意的圈阅。

中美关系有着不寻常的历史。中国石油代表团访美是新中国成立后破天荒的第一次。新中国成立后，美国政府对中国实行敌视、封锁、孤立的政策，直到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双方签订了“上海公报”，两国开始对话，相互在对方首都建立了联络处。

“派谁率团出访？”李先念副主席批示：“要去应派懂得的同志去，真学点东西。”康世恩提出由石化部副部长孙敬文担任代表团团长，即从大庆、胜利、辽河等油田和渤海、南海两个海上石油基地抽调领导和专家，1977年11月初汇集到北京民族饭店，组成了17人的中国石油代表团。团长为孙敬文，对外名义是中国石油公司总经理；国家计委副主任李人俊任代表团顾问，张兆美任副团长，秦文彩任副团长兼秘书长。代表团集中了石油石化的一批学识、经验都很丰富的精英分子。他们集中学习了一个多月，决心好好看一看美国现代石油到底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因缘聚会

当时中美尚未建交，中国石油代表团用的是民间性质的石化协会的名义，1978年1月5日正式启程飞抵华盛顿。施莱辛格在白宫接见了到访的中国石油代表团。他说：“80年代会出现石油需求的压力而引起油价猛涨，很可能造成世界经济的破坏。我们要防止苏联利用这种局面。”

中国石油代表团到达休斯敦的时候，美国驻中国联络处主任乔治·布什设家宴款待中国客人时说：“美国的石油技术可以作为你们自力更生政策的补充。在面临苏联威胁的情况下，这也是有战略意义的。”他毫不掩饰需要中国的石油与苏联抗衡。1977年，美国做出了禁止向苏联及东方集团各国转移石油技术的决定。这使苏联多年都无法开采秋明以外的已探明的海上油田。

美国在中国海将是“另一个波斯湾”的巨大诱惑下，出于政治上的需要，同时也为在经济上为石油资本、技术寻找一个大市场而看准了中国，为中国石油代表团做了非常热情周到的安排。到美国后，中国石油代表团发现，对他们最感兴趣的是美国的石油商人。他们看准了向中国出口石油机械的巨大商机，纷纷向中国代表团发出邀请，希望建立关系。他们迫切需要为他们的资金和技术找到出路。在世界有潜力的勘探区域被西方各石油公司瓜分完毕时，他们垂涎上了中国的大陆架。

中国石油代表团原来的考察计划被打乱了。以埃克森为首的美国六大石油公司以及与石油有关的企业，纷纷找上门来要求中国代表团去参观。埃克森石油公司的研究中心，以全新的声光电技术向中国代表团的专家展示了他们石油技术发展的进程。

这家美国公司已经把地震学、古地理、古生物学结合起来，发展成一门新的地质理论学科，用地震地层学的理论与观点划分地层和探明地质结构，并且结合地球化学的方法，研究古地温、古水温的活动轨迹，以此判断地下油气生成、运移、储存的规律，从而圈出有利的含油气构造，并对远景储量做出比较科学的判断。

这是一门崭新的石油地质理论，该中心的专家称之为“地震地层学”，在中国专家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在俄克拉荷马州，中国石油代表团参观考察胡果顿气田及其气体处理厂。世界级的先进装备和技术、花园式的生产环境，使中国业界人士耳目一新。

在密西西比河的入海口，中国石油代表团参观了大陆石油公司、海湾石油公司等在这里的海上油田。美国人在河海交界滩上打井，在油井的入口处，首先开凿一条人工河，靠水的浮力把钻井设备运到井位，钻井船拉进去后挖一个同钻井船一般大小的基地，把钻井船坐到这个基础上就打井，不用插桩也不用拔桩，打完了井再把钻井船从人工河里拖出来。

大家参观了长滩油田。这个油田有数座人工岛，上面铺了铁轨，钻机就安装在铁轨上，打完一口井移一个井位，整个油田就像个海上公园。秦文彩被主人用直升机送到了墨西哥湾新建造的一座钻井平台上。先进的钻井装备、全自动化的控制系统、海上五星级宾馆的吃住条件，以及“大海不是垃圾箱”的环境保护意识，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第一任总经理秦文彩。

秦文彩随后到了菲利普斯石油公司总部，参观其研究中心，再一次被震惊。在这里，美国同行主要向客人介绍他们正应用于地球物理勘探的遥感技术。这套技术是专门在复杂地形条件下，用来进行野外资料采集的。该公司的这项技术与我国用物探船采集地震资料的方法完全不同，不用放电缆，也不用挂检波器，便可以确保接收数据的高精度。

在菲利普斯研究中心，主人热情地展示了卫星拍摄的北京照片。在投影大屏幕上，北京城的所有建筑都历历在目，甚至连三里河国家计委所在地都显示得那么清晰。而且，还可以聚焦到一个点上，紫禁城内故宫的雕梁画栋一览无余，一清二楚。秦文彩禁不住感叹：“现代科学技术，确实把地球变小了。”

中国石油代表团1978年1月5日至31日在美国考察了25天，在美国看了9个油气田、4个科研单位、3个炼油厂、2个工程设计承包公司、10家制造厂和4条钻井船，在美国石油界引起轰动。大大小小的石油公司和制造商唯恐不能跟中国拉上关系，其中有六家大石油公司和与石油相关企业，是主动找上门来邀请代表团参观的。

为此，中国石油代表团不得不兵分两路。在回国途中，中国石油代表团应日本经团联、日中贸易促进会邀请还顺访日本12天，考察了日本的机械、船舶制造和石油化工企业。

经过参观、考察和交流，中国石油代表团所有的成员被震撼了。他们想到了中国石油与美国石油会有距离，就是没有想到差距会那么巨大，两者相比几乎称得上天差地别。

离开美国后不久，1978年5月，布热津斯基在卡特的授意下访华，邓小平、华国锋在北京先后会见了他，为中美1979年1月1日正式建交铺平了道路。

牵系纽带

中国石油代表团此次美国之行经历的是一次头脑风暴，很多前所未知的世界石油信息集中到代表团成员的头脑里，引发出了许多深刻的反省和思考。美国海洋石油勘探开发的宏大场面，冲破了他们头脑中原有的许多框框条条。中国石油怎么办？今后的路该怎么走？17个代表团成员，每个人多方位、多层次的深谋远虑，渐渐集中到了一点，开启中国的海门，走出一条海洋石油勘探开发的对外合作之路。同时，把海洋石油当成一个世界窗口，带动中国整个石油工业的改革和发展。

中国石油代表团1978年2月中旬回到北京。访美的成功引起了石化部领导康世恩和国务院的关注。康世恩立即召集他们听取汇报。为此，必须向党中央、国务院写一份真实而又具建设性的考察报告，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都要如实汇报。康世恩亲自主持研究报告提纲，代表团的秦文彩、赵宗鼐、李天相赶出了报告初稿。康世恩字斟句酌和大家四易其稿。

唐克、张文彬，曾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分别到加拿大、法国、挪威等国访问。他们回来后就介绍了考察情况，当时的领导得到了初步的印象。1977年，康世恩向中央建议进口外国设备和技术发展海洋石油，但面对当时的国情愿望一时难成。因此他非常清楚，报告该怎么写会直接影响中央的决策。中国石油工业要尽快拉近与世界的距离，首先要突破的就是与世隔绝的封闭状态。

我国早期海洋石油勘探场景。

摄影/任 青 陈有庚

康世恩心里明白，石化部的建议要想得到中央的同意必须把握两个重要原则：首先政治上要稳妥。虽然“四人帮”已被打倒，但“文革”遗风犹在，稍不留神就会被戴上“里通外国”、“卖国主义”的帽子。其次经济上要可行。1977年引进外国设备的建议中央所以没批，主要就是国家缺少外汇。

中国石油代表团向康世恩介绍了他们了解到的美国与巴西国营公司合作开发海上油田的办法。巴西是第三世界国家，与中国的国情比较接近。康世恩认真审视巴西的经验：巴西的办法是由美国公司选择海域进行勘探，找不到石油由美国公司负责。找到石油后，由美国公司提供设备和巴西合作开发，油田主权归巴西。出油要从每年的原油总产量中按当时国际石油价格卖给美国20%，其中包括偿还勘探开发费用。

康世恩的思路逐渐明确和清晰：巴西让外国公司选择海域的办法，在中国使不得，勘探必须由中国指定。借鉴用原油偿还投资的办法，用石油折价延期付款。因为延期付款说到底是贸易的方式，只是把该当面付钱的时间延迟了，这样就不会留下和资本家要搞合作这个敏感的政治问题。

在康世恩的主持下，石化部向中央提交了赴美考察报告。报告全面地汇报了中国石油代表团与美国政府和石油界的接触情况，提出了我国海洋石油对外合作的思路：“在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原则下，以平等互利的贸易方式，直接和美国一些石油公司在勘探开发方面建立商务关系，利用他们的技术和设备加快我们的石油发展。我们的条件是：在我指定的海域内，雇用他们的技术人员，由他们供应设备、材料、提供技术进行勘探开发，所需费用按低利延期付款的办法偿还；我们可以用一部分原油按国际价格作价支付。”这份报告在那个微妙的历史时刻找到了能让中央接受的最佳点。

燃亮明灯

中国石油代表团1978年3月26日下午3时30分参加了中央主持召开的汇报会。人民大会堂东大厅，聚集了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汪东兴、聂荣臻、乌兰夫、王震、耿飚、谷牧、倪志福、余秋里、吴德、陈锡联、方毅、张廷发、康世恩、陈慕华、陈永贵。还有国家计委顾明、袁宝华，国防科工委洪学智。这一次由中央政治局和国务院共同召开的特别会议，就国家海洋石油是否实行对外开放拍板定案。

早期中外员工合作场景。摄影/陈有庚

首先由代表团团长孙敬文报告中国石油代表团赴美考察情况。会议从下午3时30分一直开到晚上8时多才结束。孙敬文等人有备而来，着重汇报了美国石油工业已经达到的水平，我国的石油石化在技术、装备、管理方面存在的惊人差距，强调发展石油工业特别是海洋石油这样的高新技术产业，必须利用外国的资金、技术、装备和管理经验。汇报的主要内容是：一、代表团访美考察了美国石油工业先进技术、装备和管理的情况，进一步看到了我国差距。二、发展我国石油工业，特别是海洋石油工业，必须利用外国的资金、先进技术、设备和管理经验。三、引进美国的炼油、化工技术设备，以增补我国这些方面的不足。

在那个年代，国际海洋石油工业的社会化大生产，早已扩展成了全球化大生产，海洋石油的高投入、高风险、高技术，不是任何一个国家独自可以承担下来的，用跨国合作的方式分担资金，分散风险，分头突破高新技术的难题，早已成为所有发展海洋石油国家的惯例，即使是美国这样的世界第一强国也不例外。

接着，议论了关于如何利用外国的资金、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发展我国海洋石油工业的问题。康世恩说，我们打算：第一，海域由我们指定；第二，采用补偿贸易的方式，雇他们的人员，买他们的设备，我们自己干，采取延期付款的方法，出油后偿还他们的钱；第三，我们得答应一条，将来按照国际油价折钱还给他们原油。没有这一条，大概他们不会干，答应了这一条估计他们会干的。如果不答应，就不好办了。

汇报结束后，中央领导马上进行讨论。经过对美方的分析，认为施莱辛格、布什的谈话，真多于假。美国的心态，正好可以为我们发展经济所利用。

叶剑英说：从整体上说，我们发展石油工业美国是支持的，因为需要我们解决它的能源问题，这点要掌握住。它要卖东西是一方面，他们对我代表团重视，说明它有求于我，所以不妨在石油工业、电子计算机上向他们提高交换条件。

维护主权和保证政治上的纯洁性是这次会议的基础。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都发表了看法。他们做出指示：在不损害国家主权与民族权益的前提条件下，积极探索一条与国外合作勘探开发海上石油的路子来。

中央领导同志认为：在我们指定的海域勘探，购买外国设备，雇用他们的技术人员、采用分期付款的方法，将来以原油偿还，以加快我国海上石油资源的开发，不牵扯我国主权问题，原则上定下来，下决心搞。中央同意了代表团的建议，中国海洋石油在坚持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在平等互利的原则下，同外国公司直接建立商务关系。

一个关系到中国海洋石油工业前途命运的重大决策，就这样出台了。这是一个机遇，康世恩不放过这个机遇。他十分兴奋。汇报会刚结束，几位中央领导人刚一离开会议室，他以急切的心情马上宣布：石油部的同志全部留下来。逐条逐项领悟和落实中央领导的指示。当务之急是继续派出石油代表团，赴英国、巴西、美国等主要的海洋石油国家，继续展开有针对性的考察，探索与外国石油公司合作的模式，研究海洋石油方面的立法，总的指导思想是既要维护国家的主权和利益，又要创造让外国投资者感到安全、踏实的投资环境，双方都要有利可图。与此同时，着手在西方石油公司中物色合作伙伴，向他们发出邀请函。

康世恩显然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提出了海洋石油对外合作的具体设想，先邀他七八家来，争取第一步先在渤海湾搞上三四百万吨再说。他说：“对外合作是一项全新的商业，一切从零开始。中国有句老话，摸着石头过河，只要不损害国家主权和利益，各种方法都可以尝试。先把渤海指定的海域作为试验田，搞坏了也只有那么一小块，成功了可以推广。”他然后说：“老孙，给美国人写信！”孙敬文汇报了老半天工作，有些累。他指着坐在旁边的秦文彩说：“就由秦文彩写信吧！”“好，分别请，请他十家八家来。”接着，康世恩向大家讲述了他的初步设想。

石化部党组很快做出决定，明确由张文彬和秦文彩两位副部长具体推动海洋石油商务合作事宜。随即成立专门从事对外合作的机构，名字为“海洋组”，与中外石油界广泛进行接触和交流。康世恩很快率团出访欧美国家，商讨海洋石油合作事宜，在西方国家刮起了一股“康旋风”。还有一些不同层级的石油代表团也相继出访，侧重进行技术性考察，努力学习按照国际惯例开展对外合作。

“在坚持独立自主和平等互利的原则下，在我们制定的海域，直接和外国石油公司建立商务关系，加快勘探我国海洋上的石油资源。”党中央这一高瞻远瞩的战略决定，拉开了我国与外国合作开发海上石油资源的序幕，揭开了我国海洋石油工业发展史上全新的一页。

这是我国石油工业发展由陆上到海上，由自力更生到利用外资，全面开展对外合作的发端和转折点。有了“原油延迟付款”这一项就使它跟以往任何一次引进项目都不一样。美国为了扼制苏联的全球战略对中国开了禁。美国从自身利益出发无意间为中国的对外开放扫清了外围障碍。中国为了自身的现代化建设，国门渐渐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