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籍:看我怎么拒绝你
2018-06-01李颖
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唐·张籍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酬张十八访宿见赠》《酬张十八病中寄诗》《江楼晚眺景物鲜奇吟玩成篇寄水部张员外》《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闺意献张水部》,这些诗题里面的“张十八员外”“张十八”“张员外”“张水部”,指的都是同一个人:张籍。
在唐代文人圈子里,写诗互赠,就像现在发微信朋友圈——到了某个地方,心情大好,发个“圈”;遇见个糟心的事情,郁闷“吐槽”,也发个“圈”。那时候,诗人们的“朋友圈”真的是很热闹啊,关系好的互动频繁,你来我往,关系一般的至少也要点点“赞”,假装关注。张籍,是唐代诗人“朋友圈”中人气很旺的一个人。他与韩愈、白居易、元稹、王建、孟郊、贾岛、刘禹锡等当时最杰出的文士,都有深厚情谊。元代文学家辛文房著的《唐才子传》中说到张籍:“时朝野名士皆与游……情爱深厚。皆别家千里,游宦四方,瘦马羸童,青衫乌帽,故每邂逅于风尘,必多殷勤之思。”
可见,张籍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在唐代诗人“朋友圈”里,张籍才华卓著。关于他有个典故——他是前辈杜甫的忠实“粉丝”。杜甫去世时,他才四岁,肯定是不曾谋面的。但张籍特别崇拜杜甫,乃至于把杜甫的诗集焚烧了搅拌在蜂蜜里,每天早起吃上三勺。他的才华究竟是不是因为吃了杜甫的诗集得来的,我们不知道,但他在乐府诗上的建树,是有口皆碑的。
张籍性情耿直,也是众所周知。韩愈于他有知遇之恩,是他的良师益友,那首著名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就是韩愈写给张籍的。纵然两人情谊深厚,张籍批评起韩愈的缺点来,也是毫不留情。所幸韩愈懂他,并不介意。
乐于推举新人,更是张籍的一大特点。且看这首《闺意献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首诗的作者是朱庆馀。诗中貌似写闺情,却是一首行卷诗。唐代士子考试前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就是把自己的诗文投给名人,以期得到引荐,顺利取得功名。朱庆馀在这首诗中以新媳妇自比,将张籍比作夫君,而主考官则是公婆了。这首诗写出了自己应考前的忐忑不安。
张籍明确回复了一首《酬朱庆馀》:“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朱庆馀是越州人,张籍在诗中用越州采菱女比拟朱庆馀。“自知明艳更沉吟”,是说明知自己明艳动人,还是要一再“沉吟”;沉吟就是迟疑不决啊,就是不自信啊,就是觉得自己不够美丽啊。“齐纨”是当时的名贵丝织品;“时人”,即今人;“贵”在这里形容词作动词;这句总的意思是说那些穿着贵重丝绸的女子反而不值得人们看重,不及采菱女的天然去雕饰。这意思是暗示朱庆馀:你很有才华,不要有什么顾虑,大胆去考试吧!
朱庆馀和张籍的这两首诗,无一字提到功名,两人却又彼此心领神会,真的是含蓄蕴藉啊!敬宗宝历二年(826年),朱庆馀一举考取了进士。
我们这次要说到的这首《节妇吟》,与上面两首诗一样,也是一首以女子作为比喻的诗。这首诗的题赠对象是东平李司空师道。张籍是个男人,他题诗的对象也是一个男人,为什么内容却是“节妇”的心声呢?
我们先来看看这个李师道是何许人也。李师道是唐朝藩镇之一的淄青平卢节度使。节度使管辖的地区称为“藩镇”。中唐以后,藩镇割据,用各种手段勾结、拉拢文人和中央官吏。一些不得志的文人和官吏,往往就会去依附他们。李师道就是一个权势炙手可热的人物。韩愈曾写《平淮西碑》,反对藩镇割据。张籍是韩愈的弟子,也是至交,他的政治立场和韩愈是高度一致的。所以张籍写的,表面上是一首爱情诗,其实却是一首政治诗,是张籍为拒绝李师道的拉拢而写的名作。
这首诗承袭了张籍诗作的一贯风格,平白如话。在这首诗里,“妾”是指张籍自己,“君”是指李师道。全诗是以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话的口吻开始的:“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开头四句,写自己作为一个有妇之夫却收到礼物,有些许的谴责之意,但还是感念对方的缱绻情意,将礼物收下了,挂在裙子上。
接下来两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苑,在古代多指帝王的花园。这里说的是自己家的高楼和皇宫连接着,而“我”的丈夫就在明亮的皇宫里值班呢!由这里读者可以无缝对接到著名的乐府诗《陌上桑》中“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之意。与罗敷一样,这里也是通过夸赞自己夫君的尊贵,以抵挡外界的诱惑,表达自己的忠贞。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是说我知道你对我的心如同日月般光明,但我已下定决心,誓与夫君同生共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这几乎成了女子婉拒追求者的名句了。既睿智,又坚贞;既给对方留足了面子,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忠于朝廷,不被藩镇拉拢、收买的坚定决心。
这首诗一直以来都有较大争议——有人认为,既然诗题是“节妇”,为什么又把明珠系在自己的罗裙上,这就表明接受了对方的感情啊,这种行为称不上“节妇”。另一个被人指责之处,是炫耀自家夫君的地位尊崇,自家的高楼连着皇家花园,丈夫在宫廷里值守,以此来回绝对方的情意。那么,如果自己的丈夫并不身份显赫,而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外人是不是就有机可乘了呢?
关于对接受礼物的诟病,笔者认为,唐朝女性的社会地位是很高的,所以言行往往比较随性、放达,换句话说,就是不拘小节。至于炫耀家境,确是一个可以被攻击的靶子。可以理解的是,当时李师道权势遮天,是最为跋扈的一个“藩王”,作为文人的张籍,不能直接硬顶回去,所以就尽量把自己的回绝理由给得充分些——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所以您就不必费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