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酒
2018-06-01莫言
文 / 莫言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很慷慨地用十斤红薯干换回两斤散装白酒,准备招待一位即将前来为我爷爷治病的贵客。父亲说那位贵客是个性情中人,虽医术高明,但不专门行医。据说他能用双手同时写字——一手写梅花篆字,一手写蝌蚪文——极善饮,且通剑术。他酒后每每高歌,歌声苍凉,声震屋瓦;歌后喜舞剑,最妙的是月下舞,只见一片银光闪烁,全不见人在哪里。这位侠客式的人物,好像是我爷爷的姥姥家族里的人,不唯我们这一辈的人没见过,连我父亲那一辈的也没见过。
后来贵客没来,爷爷的病也好了,那瓶白酒在窗台上,显得很是寂寞。酒是用一个玻璃瓶子盛着的,瓶口堵着橡胶塞子,严密得进不去空气。我常常观察那瓶中透明的液体,想象着它芳香的气味。有时还把瓶子提起来,一手攥着瓶颈,一手托着瓶底,发疯般地摇晃,然后猛地停下来,观赏那瓶中无数的纷纷摇摇的细小泡沫。这样猛烈摇晃之后,似乎就有一缕酒香从瓶中散溢出来,令我馋涎欲滴。但我不敢偷喝,因为爷爷和父亲都没舍得喝,如果他们发现酒少了,必将用严酷的家法对我实行毫不留情的制裁。
终于有一天,当我看了《水浒传》中那好汉武松一连喝了十八碗“透瓶香”,手持哨棒,踉踉跄跄闯上景阳冈与吊睛白额大虫打架的章节后,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正好家中无人,我便用牙咬开那瓶塞子,抱起瓶子,先是试探着抿了一小口——滋味确是美妙无比,然后又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仿佛有一团绿色的火苗儿在我的腹中燃烧,眼前的景物不安地晃动着。我盖好酒瓶,溜出家门,腾云驾雾般跑到河堤上。我嗬嗬怪叫着,心中的快乐无法形容,就那样嗬嗬地叫着在河堤上头重脚轻地跑来跑去。抬头看天,看到了传说中的凤凰;低头看地,有麒麟在奔跑;歪头看河,河里冒出了一片片荷花;再看荷花肥大如笸箩的叶片上,坐着一些戴着红肚兜兜的男孩,男孩的怀里一律抱着金翅赤尾的大鲤鱼……从此,我一得机会便偷那瓶中的酒喝。为了不被爷爷和父亲发现,每次偷喝罢,便从水缸里舀来凉水灌到瓶中。几个月后,那瓶中装的究竟是水还是酒,已经很难说清楚了。几十年后,说起那瓶酒的故事,我二哥嘿嘿地笑着坦白,偷那瓶酒喝的除了我,还有他。当然他也是喝了酒回灌凉水。
我喝酒的生涯就这样偷偷摸摸地开始了。那时候真是馋呀,村东头有人家喝酒,我在村西头就能闻见味道。有一次,我竟将一个当兽医的堂叔给猪打针消毒用的酒精偷偷喝了,头晕眼花了好久,也不敢对家长说。长到十七八岁时,有一些赴喜宴的机会,母亲便有意识地派我去。是为了让我去饱餐一顿呢,还是痛饮一顿呢,母亲没有说,她只是让我去。其实我的二哥更有资格去,也许这就是“天下爹娘向小儿”的表现吧。有一次我喝醉了回来,躺在炕上,母亲正在炕边擀面条,我一歪头,吐了一面板。母亲没骂我,默默地把面板收拾了,又舀来一碗自家做的甜醋,看着我喝下去。我见过许多妻子因为丈夫醉酒而大闹,由此知道男人醉酒是让女人顶厌恶的事,但我几乎没见过母亲因儿子醉酒而痛骂的。母亲是不是把醉酒看成是儿子的成人礼呢?
后来当了兵,喝酒的机会多起来,但军令森严,总是浅尝辄止,不敢尽兴。我喝酒的高潮是在写小说写出了一点名堂之后,时间大约是1986年至1989年。那时,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每次我回故乡,都有赴不完的酒宴。每赴一次宴,差不多就要被人扶回来。这时,母亲忧虑地劝我不要喝醉。但我总是架不住别人的劝说,总觉得别人劝自己喝酒是人家瞧得起自己,大有受宠若惊之感,不喝就对不起朋友。而且,每每三杯酒下肚,便感到豪情万丈,忘了母亲的叮嘱和醉酒后的痛苦,“李白斗酒诗百篇”“人生难得几回醉”等壮语在耳边轰轰地回响。所以,一劝就干,不劝也干,一直干到丑态百出。
小时候偷酒喝时,心心念念地盼望着,何时能痛痛快快地喝一次呢?但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我对酒厌恶了。进入90年代,胃病发作,我再也不敢多喝。有一段时间,我干脆不喝了。无论你是多么铁的哥们儿,无论你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相劝,我都不喝。这样尽管伤了真心敬我的朋友的心,也让想灌醉我看我出洋相的人感到失望,我的自尊心也受到损伤,但性命毕竟比别的都重要。
不喝酒就等于退出酒场中心,冷眼观察。旁观者清,才发现酒场上有那么多的名堂。
饮酒有术,劝酒也有方。那些层出不穷的劝酒词儿,有时把你劝得产生一种即便明知杯中是耗子药也要仰脖灌下去的勇气。在酒桌上,几个人联手把某人灌醉了,于是皆大欢喜,俨然打了一个大胜仗。富有经验的酒场老手,并不一定有很大的酒量,但能保持不醉的纪录,这就需要饮酒的技术,这所谓的技术其实就是捣鬼。有时你明明看到他把酒杯子干了个底朝天,其实他连一滴也没喝到肚里。
我最近又开始饮酒,把它当成一种药,里边胡乱泡上一些中药,每日一小杯,慢慢地啜。我再也不想去官家的酒场上逞英雄了,也算是进入不惑之年后可圈可点的进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