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胎

钟敏四十岁出点头了，相应的事业也冒出了点头儿，由一个一般的没人搭理着的小科长，一跃升到了市教育局副局长的位置上，局长二年后到届，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扶正只是迟早的事情。这一点没人怀疑，连他自己的心里也有一点小小的得意，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差不多吧！一个是从基层教学第一线，一步步走过来的，自己还是名牌大学北京师大毕业的，而且，自己还从县级市级到省级的教学能手，优秀教师的奖励，都获得过了。除了这些暂时无人能够超越的硬件以外，主要的也是关键的一点，就是本着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等的低调做人，少说话多做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的等等的教导，而得益于书本、父母、师长等的从小言传身教和潜移默化的影响，让他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里，都有了一个和谐的环境，和很好的人缘。当然，事在人为。在学校里掌握的无线电知识，也是由于爱好，买回来了无线电修理工具和书籍，免费给同事和邻居修理收录机电视机等的，耽误功夫不说，有时还搭上自己花钱买回来的电子元器件。这样的小修理，在农村里读初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在做了。所以，在养育过他的村子里，更是人人称赞的对象了。由于父亲做了一辈子民办教师，在李姓的大村庄里，是独一姓氏的。家里兄弟们多，日月难熬，舅舅三个妮子，膝下无子，父亲是从小过继给舅舅，来给舅舅一家顶门壮户撑门面的。尽管父亲一生谨小慎微，没有别的长处，教书的人还穷酸。所以，在村里，碰到个什么事情的时候，也还是受到别人的排挤和欺辱。平时看不大出来，盖墙打屋红白大事需要个人帮忙的时候，就显出来了，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来维护的。都是父亲老家里来的一大伙子人，来帮衬着。要不还真难了堪。可是，到了钟敏这一辈上，给改了家门。他几乎家家户户，都给免费修理过收音机录音机；星期天了，谁家盖屋打墙红白大事的，他也早早跑到近前，给搭把手了。所以，到了他家有个什么事的时候，村里人也是不请自来，早早地护贴上来，给帮忙了。为此，冷清了半辈子的父母，常常是高兴又是激动的热泪盈眶。随后，读了大学回来，分到县城一中教数学。由于教学成绩突出，又调到市里中学教书，也是因为业务突出，做人低调，人缘极好，被列为后备干部人才，而一路提拔进了市教育局，做了个一般的小科长。到最后，怎么也不会想到，副局长的位子，会平白无故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这让局里局外上上下下的人，都想不到，和没法想象，可是，到最后，又都由衷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心服口服外带折服。还从嘴里崩出一句，哎，他就是一块当官的料，他不当官谁当官，这样的人不当官，天理不容！

当然，歪嘴的，不服的，也是大有人在。也会不经意地崩出一句，哎，谁让自己没摊上一个身为分管教育的副市长的老泰山呢！

这当然也是一个方面。催火引火的，也主要在于钟敏个人平时的修为上，个人道德败坏，也不会招引来一个个的好事。

那么，作为一个农村农民的儿子，又是怎么和市政府副市长的千金，结成连理的呢？一笔带过也行，稍微交代一下也行。二人都是所在学校的教学能手，一次暑假期间，市里教育部门组织优秀教师，到沿海城市青岛去进修。就在这样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阴差阳错的，二人确定了恋爱关系，当年的十月一日国庆节假期里，举办了婚礼。已是二十八岁的大龄女青年丁宛若，在年龄不饶人，和父母催婚的双重压力之下，也不是急就章地剜到篮子里的都是菜，而抓到了钟敏这样一棵救命稻草。而是她对钟敏早有耳闻，自己一直想获得的省级优秀教师的资格，而没有获得，钟敏却早就获得了。一路上，上下车帮大伙提行李，组织大伙参加集体活动，都是他。在轮流当教师，给大伙上课的时候，也是他的课讲得最吸引人，最精彩。而且，看到的真人，比新闻报道上的死板板的照片，不知道要活灵活现多少倍，迷死个人呀！浓眉毛，大眼睛，齿白唇红，肩宽细腰的，特别是那个头，没有一米八也差不多了。早对他是不见面的那种倾慕，现在，简直是爱慕得不行不行的了。试探了几次，他都无动于衷，让自己欲近不能，欲去不舍。怎么办呢？要在这短短的一个假期里，俘获他，成为自己盘子里的菜，不动一番脑筋，不使用一点小花招，看来是不行了。要命的是，从同来的人的口里得知，钟敏早就有了大学期间的要好的女友了，结婚也已经是定在年底的事了。二人只是不在一个省份里，一个山东，一个河北，商量着，钟敏的老母亲一个人挺孤单，结婚了后，女朋友调过来。看来，事情紧迫，事不宜迟。怎么办呢，急得她仿佛揣了二十五只小老鼠似的，百爪挠心一样难受。机会来了，要不怎么说，机会垂青有准备的头脑呢！假期结束，培训也结束了，联欢晚会之后，是聚餐酒会，不胜酒力的钟敏，经不住大伙一一地恭维和劝酒，来者不拒，最后，喝了个烂醉如泥，倒在座位上，没人管了。早就在静观着这一切的宛若，最后一个离开，把钟敏连拖带拽，又扶又抱，整进了自己的宿舍，自己先宽衣解带后，又给钟敏脱去了衣裤，用温水给他揩擦了身子，也没有把他弄醒了。最后，二人睡在了一张床上。半夜，钟敏渴醒了，一揉眼睛，明亮的灯光下，看清楚了光着身子的宛若，坐在同样也是光着身子的自己身边啜泣。吓得他下床开门往外就逃。哪知道，屋门怎么也打不开。不得已，又赤着身子，走了回来。这还得了，宛若的父亲，自己顶头上司的上司，市教育局的局长丁凯雄。自己都把他的掌上明珠给睡了，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一切的一切，往下想想，头都大了，不敢往下想了。哎，不对呀，想想昨天晚上的事情，这也不是自己的宿舍，怎么会是自己把她睡了呢？这时，宛若不哭了，看到他的窘态，破涕为笑，说，钟敏，明说了吧，昨天晚上，是你喝的烂醉如泥，没人管你了，是我把你整回来，是我把你睡了的。不用担心，不是你把我睡了的，没有人会把你的前途，怎么样的！

钟敏已经穿上了衣服，跪在宛若的面前，泪如雨下，说，宛若，你把我放了吧！你说的话，谁会相信不是我把你睡了的呢？你知道……

别说了，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听说了。你还装纯情，装嫩，为了爱情的忠贞，都什么年代了，和自己的恋人纯子，路纯，你平时叫她纯子，只拥抱过，亲吻过。而且，平时，还一次次的和同事们显摆，要把这最幸福的一刻，留在新婚之夜里！说着，宛若吟咏起了那首著名的唐朝诗人杜秋娘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接着又说，今天晚上的事，你说怎么了结吧？要么身败名裂回家种地，要么一路仕途光宗耀祖，何去何从，你自己摸着脑袋好好想一想吧！反正，本姑奶奶也是中學大学的一枝校花，比你小了一岁，配得上你了。说着，下床打开房门，让钟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这一年的国庆节，二十九岁的钟敏真的结婚了，只是对象不是纯子，而是宛若了。婚后有了女儿灿然。如今，女儿都上初中了，却又赶上了二胎新政。钟敏心底里那棵早已死了的火苗，又重新燃烧了起来。父亲倒不是独苗一根，兄弟好几个，老家也是人丁兴旺一大家子人的。可是，父亲从小跟了的舅舅一家，如今却是后继无人了。父亲和舅姥爷，也是自己的爷爷，死的时候，都是睁着眼睛离开这个世界的。母亲望着自己的孙女，直说好是好，就是觉着，家里还是少了点啥？下一句不说，自己也能猜得出来，要是再有个孙子，就好了。就好了，那个好，是那么好来的吗？国家的计生政策，那是高压线，不是说碰就能碰得了的。以后，女儿越长越聪明乖巧，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母亲也不再说什么了。夫妻二人也都扑在了工作上，都干得有声有色的，成了教育系统里的佼佼者。

在老家姐姐家里常住的母亲，也听说了国家的新政策。和报道喜讯一样，在电话里和他说了。当然，这样的事情，还用着母亲和他说吗。他也有意要二胎。生不了儿子，俩闺女，也比一个好呀。女儿住校，家里就两个人，有时一个人，实在是孤寂冷清得不得了，家里连点动静都没有啊！正当不知道怎么和妻子女儿开口的时候，妻子已经做通了女儿的工作，和他说，这一段时间，烟酒少沾，我看得出来，你和你的老娘，一直是不甘心，是想要个带把的。我就给你们家生一个儿子！他双手一举，说，那敢情好，夫人，娘子，那你可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了。

这样，天遂人愿。不用自己打听，做孕检的时候，早就认识的姐妹，附在她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诉她说，若姐，真的羡慕死你们了。想要什么就来什么！一切正常，高龄产妇了，到时，我亲自给你接生，保证你们母子平安。

这期间，最高兴的还要数自己老家里的母亲了。以前是，每到冬天，来有暖气的儿子家里猫冬。其余时间，都在乡下三个姐姐的家里轮流生活。听说了后，非要来家里，伺候儿媳妇几天。没等到钟敏有时间，开车去乡下接她，就让女儿坐公交车，送她来了。这会儿，儿子岳母正在这儿伺候女儿。乡下的老母亲，待人接物，淳朴善良，直说让亲家回家去歇一歇，让我来伺候一段时间吧！亲家母没说什么，交代了一番，就回家里去了。六十几岁的母亲，健康硬朗，一天来，手脚不停，拾拾掇掇的。钟敏早就看出来了，儿媳婆母，胜似亲生母女一般，吃个苹果橘子，也要分给对方一半，没有一点生疏和隔膜。平时给母亲寄钱寄物，也都是妻子提前张罗，自己跑邮局，还乐得屁颠屁颠的。钟敏哪里知道，眼里看到的都是假象，真相他一点也不知道，为他着想的母亲，也从来不和他说什么。母亲刚来儿子家里的时候，看不惯儿媳大手大脚的不过日子的毛病。把有了裂纹的，或是没有裂纹的，只用过了几次，还崭新的盘子碗碟的，扔了出去，她出去又悄悄地捡了回来，洗干净后，又放回到碗橱子里了。儿媳说了她几次，还是往回捡，只是不往碗橱里放了，放到一边，说回家的时候，带回去，给家里的人用。吃不了的剩饭菜，或是没动几筷子的鸡鱼肉菜的，就倒进垃圾桶里扔了。母亲说了一回，日子好了也不能这么挓挲呀！这一切，宛若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往家里捡拾扔了的盘子碗碟的，让四邻八舍看见，给自己丢尽了脸面。有一次，一个同事来串门，自己正没在家，看到婆母在吃剩饭菜。还和自己开玩笑地说，自己虐待老太太。尤其是上了厕所之后，没有一次是冲干净了的。每次，都得自己重新冲洗一次。如果，这些都还能忍受得了的话，就是自己生下了女儿灿然以后，老太太那失望极了的眼神，和冒出来的那一句，孙女好是好，就是觉着，家里还是少了点啥，深深刺激和伤害了自尊心极强的她。母亲每次来自家猫冬的时候，钟敏不在家，宛若都瞅准机会，给老太太开一次小会。这小会，不光是文的，教训那么几句，就完了的。而是还来武的。用挺细也挺结实的小擀面杖，一次打肿了膝盖，一次打肿了鼻梁。最后这一次，是打折了一根指骨。一向以孝顺著称的儿子钟敏，在手机上的监控里看到，在自己眼里，一向是婆母亲如母女的儿媳宛若，举起小擀面杖，向铺在桌面上的自己的母亲手上砸去的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看一部虐心的电视剧，还是自己已经移居了火星，不是地球上的一份子了。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惨剧？即使是正在市教育局一次例行的干部会上，当着那么多大小干部的面，他只是有意无意地瞅了一下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就让他受不了了。嚯地一下，从主持会议的副局长的位子上，站了起来。走几步，朝着走廊上的玻璃窗子跑了几步，就想从六楼上跳下去，不想活了。作为儿子，对不起生养自己的老母亲。联想到几次来自家猫冬的母亲，每次都受一次伤，每次都说是不小心意外跌伤的。一生要强，一生受苦的母亲啊，您老人家，儿子不知道的情况下，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呀！为了成全儿子的家庭，也从来不和自己说破。自己还有何颜面，活在這个世界上呀！还是一市的教育局的领导呢？自己还有何脸面，去教导，去指责自己的下属，和教职员工，还有下面千千万万的莘莘学子呢？被惊诧莫名的下属们阻拦下后，就是驱车回到家里，把手指骨折的母亲，送进了医院里。半月后，把绑着绷带，吊着胳膊的母亲，送回了乡下。之后，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局里的办公室隔间的休息室里了。挺着大肚子的宛若，领着女儿灿然，来到他的面前，跪着，百般给他道歉求饶认错，让他回家，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答应搬回家里去住。女儿把他的铺盖毯子，都抱回家里去了，光剩一张硬板床。他就躺在上面睡。没有办法，女儿又把他的铺盖卷，给送了回来。他躺在床上想，要不是几个邻居家里失了盗，损失资财数万，自己也不去找人安装什么监控。妻子去岳母家，雨天没回来，住了一夜。白天安的监控，还没和妻子说。如果没安监控，他情愿什么也不知道。

有道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造人顺利，母子平安。这一切，都是岳母前前后后张罗的。从钟敏陪着母亲住到医院里，之后，又住进了局里去，岳母就从家里搬过来，一直陪伴和照顾着怀有身孕的女儿。期间，母亲也对女儿的过分行径，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说都是我和你爸，两个儿子，就你一个女儿，从小太娇惯了你。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怎样做好一个人。女儿知道错了，一直哭哭啼啼的。对母子身心不利，母亲对女儿，也不敢说多了。有时，还要劝说女儿几句。没事呀，多大的个事。过去一些日子，让你的俩哥哥和你爸爸，把他给你劝说回来就是。不耽误给孩子，办满月酒。别哭坏了身子，对你们母子都没有好处。这时候坐下的症候，那可是一辈子都甩不掉呀！

随着孩子的降生，看着大胖小子，宛若的心情一点点好了起来。这一天，大酒店里，宾客云集，酒水、果盘琳琅，喜气盈盈。给孩子办满月酒，前前后后，又都是岳母给一手操弄的。几乎要请的人，和不准备邀请的人，都悉数到场了。添丁进口，是天下第一的大喜事，钟敏父亲老家里的人，也来了几十口子。舅姥爷家里在村里是独一家，本来没有隔近的，可是，由于过去钟敏为下的好人缘，现在，村里修路上自来水等的，谁家孩子转个学查个分数什么的，他都给找人赞助，和出过力的。所以，村长开车也拉来了一大车的人。

真可谓，万事俱备，只欠孩爹了。怎么办，这么多人，都等着一个人。岳母急得什么似的。千呼万唤始出来。钟敏被自己俩儿子和身为副市长的老头子，开车押送了过来。看到一行人下了车，岳母才松了一口气。

席间，万众瞩目，人人举杯，挨个地向钟敏说着吉祥的话，喜得贵子，喜得贵子！

钟敏苦笑笑，说了一句，还是闺女好，儿子没用！

第二天，岳母搬回了自己家里，再没有踏进女儿家里半步。到死也没有。

张兆成，男，1966年出生，山东省高青县唐坊镇达摩殿村人。爱好文学，作品发在 《辽河》 《黄河口文艺》 《齐风》 《时代文学》 《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