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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比利亚铜盘

2018-05-31彭李菁

世界博览 2018年2期

彭李菁

导语:而在湿润幽静的小巷中穿行时更加能让人想起这曾经是人杰地灵的首府,伊比利亚半岛最美的城市。

科尔多瓦的一片落叶:树的生命从不终止,树的记忆也随着汩汩汁液流向她的每个后代,所以每片叶子都承载着它所不知的漫长往昔。然而故事是会被风,细雨和空气中的轻微颤动唤醒的。每个向叶子和树无穷无尽地抒发积郁的人无不更加苦闷,落叶便从来被视作哀伤不祥或唯美的消逝的物件。叶儿便只能趁大风中的摆动,河水的流淌和人们无心的大笑声中低低耳语并且无人能懂。但在许多年,或者数个世纪中,总有一次,会有行者懂得用音乐唤起树叶的歌唱。

我在飘雨的清晨来到科尔多瓦,一道高而窄的门廊内飘出四百年前空洞轻忽的歌声,铁器盔甲和阴森的利刃森森作响。浑浊的黄色河水猛烈奔流着,同色的罗马时代的长桥亦带着同样的沉默,桥畔刻着诗人在四个世纪前歌颂自己家乡的篇章。纪念柱和基座上坐着数个欢喜欲飞的天使,古老的文字无人识得。不远处基督教君主城堡高大肃穆的哥特式狮子塔和致敬之塔在眼前展开,大图书馆带着近一千年的黝黑在阴沉的日色下庞然矗立。在近处看,科尔多瓦的中世纪古建群美得细致动人。大清真寺外壁是匠人的手细致编织的石头的花纹,雕刻的植物藤蔓和枝叶似仍在脉脉生长着,老人们都听到过它们在月圆的夜里沙沙作响。寺内是幽暗的红白色廊柱森林,嵌着繁复的阿拉伯回纹,与高大透亮的拱顶厅堂摆在一处竟是彼此映得美丽。在大厅的许多地方,人们可以在两个相对的方向分别看到禁止圣像崇拜的人们发展出的极端复杂的几何图形和另一端属于极高艺术成就的动人的塑像长廊。神秘的挂毯,英勇的圣地亚哥和悲悯的圣母一同注视着火红的橘树庭院里清冽的喷泉水池。高塔外的两个街角是塞法迪犹太人的礼拜堂和博物馆。如花瓣四散的雕刻纹路的墙壁下四方刻着不同的诗句,单座建筑便是神的诗集。

而在湿润幽静的小巷中穿行时更加能让人想起这曾经是人杰地灵的首府,伊比利亚半岛最美的城市。时至今日,城里每一座庭院和花园仍雍容素雅,红花绿树装点的纵深曲折的街道不时便会遇上曾是十分优秀杰出的思想者和艺术家的塑像或语录:中世纪犹太哲学家迈蒙尼德在石柱门廊美丽的鹅卵石地上,文字玲珑诡谲的诗人贡戈拉在城堡的摩尔人花园外墙边侧,医者阿维罗依在城墙围绕的月亮门前合书端坐。而最让我欢喜的仍是那些温馨的筑着铁栏的长窗,长长的帘子席席卷下,看去是烈日下午后清凉的睡眠中一个个色彩斑斓的梦境……而最后,我走到了月亮门前的广场,在双手交叠底部刻着诗句的雕塑上方找到了那棵栗树。我对着其中的一片在风中的枝头颤巍巍旋舞的叶子念了贡戈拉的一首十四行诗,叶子便对我讲起如下的歌谣:

“科尔多瓦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城中充满了音乐,此间的古老建筑皆由帕拉蒂尼山上的女神圣殿基部的残石建成,所以每一道石缝中都充满了女巫和独角兽的歌声。多少个世纪以来,我在每一段梦境中回忆你曾唱过的歌曲,并深信当我把所有的曲目演习熟练,你便能走过所有你为歌声所带离的路途。然而我在记忆歌词的时候忘却你甜蜜的表情,在重复你的微笑和忧伤时音调远我而去,而当我终于能完整地奏出一段你常常哼唱的小调时,却想起你任性时随意改动的微妙,所有我手中的音乐顿时成了呆板的练习曲,没有灵魂的木偶。为此我在月圆之夜走访每一个洞窟,希盼在独角兽们口中得知歌曲的奥妙。而我听到的只有一句话:她所期盼的并不是使她疲惫的歌声,而是憩息的寂静。我的爱人,由此我明白为何我的声音干涸嘶哑,而你的每一步远离都是我疼痛的指尖上碾过的沙砾……”

叶子在用歌声复述这辗转了几百年零落数地的信件时渐渐枯萎,附于他身上的记忆终于稳妥地得以交托。他于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满意地沿着一个优美的弧度闲闲落下。

萨拉曼卡的玫瑰: 我在暮色中抵达萨拉曼卡,嫣红 的阿拉伯玫瑰在金秋依然盛放,暮色像海岛的天空一样明亮,大教堂仿佛在蓝如宝石的天际迟缓而静寂地燃烧着。城南坐落着新老两座大教堂。建于十六世纪的新教堂高耸入云,内部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雕花穹顶和廊柱森林,极尽奢华的巴洛克风格内部装饰,二十多个圣龛各个不同。兴建于中世纪盛期的老教堂更引人入胜,祭坛后五排直通天花板的53幅壁画精美绝伦。

第二日在晨光中拜访萨拉曼卡大学,信步走过正开放的两个古老学院(目前是外语学院和法学院),庄严的门庭和内院像座座迷宫,庞大而神秘。正逢八百年校庆,市民们自发穿上鲜艳的传统服饰聚在新教堂前,是日在本土乐器的伴奏中欢歌载舞直至日暮。在校学生则有穿上学士袍,在阿拉伯玫瑰花丛前进行传统乐器和歌谣表演。萨拉曼卡大学1134年正式建校,1218年学校被当时的西班牙国王阿方索九世定为国立综合学院。其校训:“凡自然所予皆授之”和“广博众长”正印证了赫赫有名的萨拉曼卡学派的主旨。萨拉曼卡学派是十六至十七世纪时由西班牙人文学者们发起的学术流派。自从16世纪初期开始,随着世俗人文主义、宗教改革、和地理大发现的出现,传统天主教教会所一贯抱持的世界观、以及有关人类和上帝启示的概念逐渐受到挑战。包括弗朗西斯科·维多利亚、多明戈·索托、弗朗西斯科·苏亚雷斯等自然法和伦理学的学者,试图将托马斯·阿奎纳的学说与新出现的经济秩序相融合。学派研究的重点在于人类以及个人所面临的实际问题(道德、经济、法律),主张人的自然权利包括了肉体的权利(生命的权利、经济的权利—例如拥有财产的权利)和精神上的权利(思想自由的权利以及人类尊严)。萨拉曼卡學派所处的时期正是美洲殖民地开发时期,西班牙是所有欧洲国家中唯一有知识分子团体公开质疑征服的合法性、而非将其正当化的国家。

同在十六世纪,城中隶属于萨拉曼卡大学的神学院出了两位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宗教诗人。路易斯··莱昂,奥古斯丁修会修士,他曾根据贺拉斯诗体,用西班牙语写作古典风格的颂诗,其作品到1631年才印刷出版。后世传闻西班牙文学史上深受推崇的灵修诗人十字若望在萨拉曼卡求学时期曾在其门下受教。离开萨拉曼卡前,我为第一眼相见即深深牵挂的秋日玫瑰摘下十字若望的一段诗(自《灵歌》):

繁花与翡翠之间

清冷的晨光里选出的

我们来编织花冠

在我的发丝间生长           

在你的爱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