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外·古道边
2018-05-30刘文鑫
刘文鑫
“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许久之前读过一篇文章,文中作者的父亲误将《送别》中的歌词记作了“长城外,古道边”,而且始终以为唱的是自己老家,对此一直颇有感触。直到有日得知实为“长亭”而非“长城”,为此哀叹了好一阵。
时间有点儿久了,我实在记不起那篇文章的作者,却一直记着那“长城外”,我不能完全明白为何小小的一个字,竟会生出那么多的情绪。后来我知道那是席慕蓉的《燕子》。祖籍内蒙古的席慕蓉,一时就明白了父亲深刻的思乡之情,她把这件事称作“美丽的错误”。而我一直未忘的一件小事便是,当我在搜索引擎中键入“长城外,古道边”时,前几条搜索结果竟然都不是那篇名为《燕子》的文章,而是在各大问答网站中询问这是哪一首歌的歌词。可是回答者往往第一句都是:“你记错了吧。”
这样的指正,倒有些不妥了。试想一下,中国大地上有多少因各种原因而思恋着北方那片土地的人们,体味着与身处南方的我们那长亭送别完全不同的心境,却在这一瞬,哪怕是个善意的提醒,都化为了惊讶与失落。
一直对这“长城外”难以忘怀的原因,我想,是我隐约觉得父亲也有着相似的“错误”。
父亲喜欢听什么歌?我想了许久,实在不知道答案。我似乎从未见过他在我面前听过什么歌,也从未发现他对任何一首歌曲有抵触。对于周围人的品位,他从不评论,只是聆听。
父亲应该没有自己特殊的音乐偏好,这个答案我犹豫了很久,甚至在询问他之后,亲耳听见他说:“嗯,我也不知道爱听什么。”可我依然不甘心这样一个显得格外草率的结论。仔细回忆,他可能喜欢听郑智化的歌,我曾听见过他唱《水手》,可是他这一代人,就算并不钟爱这个歌手,大多对他也不陌生。不经意间,我记起了一句歌词——
“下了一夜雨,还在老地方。”
他好像唱了许多次。他真的唱了许多次,因为我是不听这样的歌的,但是我能够清晰地记起这一句,包括它的旋律。
经过我一番调查,这句歌词应该出自任贤齐的《老地方》,是2006年的歌,距今不算太远。但事实上,这首歌中并没有父亲反复吟唱的这一句。“下了一夜雨”和“还在老地方”是歌曲中并不相接的两句词,更让我意外的是,父亲是跑调的,或者说十多年来,他记错了词又记错了旋律。但他错得很顽固,每一次我听见他唱这句,总是一样的,从未变过。
当我的母亲开始听些网络歌曲,而我也沉浸在欧美音乐之中时,父亲在家中仿佛一座孤岛,一遍又一遍地回到我们都未曾去过的2006年。
我有些不解。当我向他问起这首《老地方》时,他的回答竟然是:“啊?我不知道这首歌。”
然而我渐渐相信,一定是十多年前的某一天,父亲无意中听到了这首歌,他一定从那两句中感受到什么,这种感受很强烈,以至于让他错将歌词和旋律记得如此深刻。好比我忘记了《燕子》,甚至忘记了那是席慕蓉写的,但是“长城外”我是永远忘不掉的。
父亲说,他始終记着某个雨后的场景带给他的独特感受,这种感受只有他自己可以解释清楚。
于是我开始回想,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是什么使得父亲不由得哼唱这一句。
夜很黑,月光消隐,天上积着云,地上有些湿滑,映着破碎的微明,或许一场雨刚刚离去,又或许一场雨正在酝酿。无人的街,空空荡荡。父亲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两个人相互间没有对话,只有微细的脚步和眼前的呼吸。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会闪现许多,这种安静的时候,对我而言是个想些事情的好时机,虽然许多时候是它们找到了我,我什么也没做。我不清楚父亲是不是也在思索着什么,他只是微微低着头。不知是冷风吹过,还是抬头望见了零星的光亮,仿若从思绪中跳出一般,他小声唱起那一句:“下了一夜雨,还在老地方。”这时,他就像舒了一口气一般,之后再吹几声口哨。不知是愉悦还是落寞。
又或是2002年“非典”肆虐的时候,父亲夹着一个公文包,只身来到了丹东。那天的天色有些阴沉,他当年在断桥上拍的照片,透着些许年轻人的自信和一丝迷茫,他的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他本是去谈一笔生意的,不过他不知道,三天后他的一切将化为乌有。九年后,当父亲重又回到当年断桥上的那个位置时,我举起了相机,取景器中,他神情有些疲惫,却依然是一贯的自在样子。他接过我递去的相机,往桥的另一端走,站在桥头,他望向远方,按下快门,随后便小声哼唱起那一句歌词,声音从他口中传出不久,便被江上的风带走了。我看到他脸上被夕阳映出一片淡红的光亮,我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九年前,又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不知为什么,我也想要哼唱几句。 音乐对于每个人来说本来就是很个人的。当我一点点回忆父亲哼唱的那一句,不觉发现,每当清晨仍留有雾气,或深夜人去街空,又或处于匆匆的人群之中,在每一个无聊而被消耗的时光,父亲都会哼唱起这一句,多是无意间的,他似乎只是想要缓解些什么,不过都以歌代替罢了。我想原因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不仅是一具躯体站立在这世上,更源于他的记忆和那些难以消除的顽固念头,一遍又一遍,让他安静之时不得安宁。所以他总会用那么一句,无论是否有意,打破那份安静,把他从繁杂的思绪之中拽出来。
家里有一本边角破损且有些散架的相册,其中有父亲从小学到1997年的照片。他也曾满脸稚气,他也曾痴迷于墨镜,痴迷于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那都是他的记忆了。
可是现在,他渐渐老了。
“爸,你看你唱的是什么呀!没有一句是对的。”
父亲没有说话。他点起一支烟。
“你看,这首歌是这样的……”
这都是我的想象而已。我从未告诉过父亲他唱错了。毕竟关乎个人内心的事情,总归是不好判断对错的。在他的心里,一场雨后,总会有某个地方似曾相识,至于在哪里,只有他知道。
当大多数人感受着长亭之外的离别苦时,有那么一群人,他们的思绪在长城外的草原上奔驰,又或在林海中漫步。
长亭抑或长城,何必计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