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手串
2018-05-30宗璞
宗璞
祝小凤当护工已经六七年了,照顾的大多是老太太。照顾一段时间便送她们离开,有的从前门出,有的从后门出,家属们便有的欢喜,有的悲伤,祝小凤也看惯了。他们付给她报酬时,有的慷慨,有的吝啬。最初她很在乎,常要争执几句,后来有了些积蓄,便也大方起来,多一些、少一些,不以为意。护士们说她是个明白人。她做事细心,手脚又麻利,是上等的护工。
这一次,祝小凤照顾的这位老太太,姓林,病似乎并不很重,不需要太多服侍,对祝小凤倒很关心,叫她小祝,常把人家送的东西分给她。不久小祝便知道,老太太只有一个女儿,在一家大公司做事,是个金领,人称林总,母女俩相依为命。女儿差不多天天派人送东西来——各种花、各种吃食。有一天,女儿送来两双棉鞋,一双黑的上面有红花,一双紫红的上面有黑花。祝小凤不知道这种鞋在医院里有什么用处,却很感动,说:“奶奶真有福气。”林老太微笑着叹气,摇了摇头。
林老太的表情很平淡,又很深沉。祝小凤总觉得她和别人有些不同,不大像个老人,倒有几分淘气。有人送来一只玩具青蛙,会从房间这一头跳到那一头,每次落地都发出清脆的响声,林老太看得很开心。祝小凤觉得人老了老了,还喜欢玩具,这又是一种福分。
祝小凤说老太太有福气,其实心里最羡慕的是林老太的女儿。她的年纪和小祝差不多,除了派司机、秘书和手下人给母亲送东西,她自己也常来,但是从不和林老太讨论病情和治疗方案,也许在医生办公室谈过了吧。所以小祝只知林老太心脏不好,始终不知她得的是什么病。祝小凤也不需要研究病人得什么病,这跟她关系并不大,她只需要做好照看病人的工作。她更关心的是林总的衣着,那真是千变万化。有时毛衣上开几个洞,像是怕风钻不进去;有时靴子上挂两个球,走起来嘀里嘟噜乱甩。跟着她的人(那是少不了的)对老太太说:“林总经常出现在各种场合,报道中总少不了介绍她的服装。”老太太又是叹口气,摇摇头。
这一天,林总捧着一束花来了,花很鲜艳,说是刚从云南运来的。她穿了一件黑毛衣,完整的,没有窟窿,下面是红皮裙;胸前有一件蜜色挂坠,非常光润;手上戴了同样颜色的手串,随意套在毛衣袖子外面,发着一圈幽幽的光。小凤只觉得好看,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林老太看着女儿说:“今天穿得还算正规,黄和黑这两种颜色相配,很典雅。”女儿便把手串褪下来,放在母亲手里,让她摸一摸,说:“这叫蜜蜡,琥珀中的上品,做工也好。”林老太随手摸了摸,仍给女儿戴上,说:“戴首饰越简单越好。好在你不太喜欢这些东西。”
林总说了几句话,大都是怎么忙怎么忙,随即一阵风似的走了。祝小凤照顾林老太吃晚饭,餐桌上有鱼,那是营养师提醒病人食用的。小凤仔细挑去鱼刺,问了一句:“琥珀很贵吗?”林老太说:“要看质地……”说着便呛咳起来。祝小凤忙倒水、捶背,不敢再多话。
过了几天,祝小凤的丈夫来看她。他在家里守着穷山沟,全靠妻子挣钱送儿子上高中。每到冬天,如果小凤不回家,他总是进城来看她,给她带点家乡的土特产,这回是几包酸枣干和苎麻籽,小镇上加工制作的,前几年他们那里还没有这种技术。因为要给儿子买一件棉衣,他们去了一个以批发价格零售的市场。外面北风呼啸,紧压着屋顶和墙壁,冷风直透进来。二人在市场里转了几圈,买好了东西,随意走着,忽然看到一个小摊,卖那种五颜六色、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祝小凤站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一件饰物上,那俨然是一件“琥珀手串”。她拿起手串,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看不出和林总的有什么不一样,几次放下,又拿起来。“想买吗?”丈夫问。“谁花这闲钱!”小凤说,手里却仍拿着那手串。丈夫善解人意,和摊主讨价还价,花了五块钱,把手串买下了。小凤明知这钱是自己挣的,心里还是荡漾过一阵暖意。她收好手串,和丈夫随意走进一家小面馆,要了两碗面,一边吃,一边说着闲话。她说:“隔壁病房的病人要出院了,去海南疗养。听说那边也要护工。”丈夫说:“那么远,别想了。”
祝小凤一路摸着那手串,觉得很满足。回到医院,小凤把家乡的酸枣干和苎麻籽送给林老太分享。老太太特意戴上假牙品尝,说:“原来苎麻籽也可以吃,而且这样香脆。”小凤又指着手腕上的手串,请林老太猜值多少钱。林老太说:“做得真像。十块?二十块?”小凤道:“您出个价,我卖给您。”二人都笑了。
晚饭后,护工们在一起闲聊,自然而然就议论起小凤新戴的手串。一个说,一看就是假的,玻璃珠子罢了;另一个说,别看是假的,做得真像呢;还有一个说,管它真的假的,好看就行。
晚上,林总来了,祝小凤拿起自己的手串请她过目。恰好这天林总又戴了她的琥珀手串,套在一件烟灰色薄绒衣外面。林老太忽然说:“小凤这么喜欢这样的手串,你们两个换着戴几天。”女儿笑着说:“妈妈总有些新奇的主意。”便把手串褪下来。小凤不敢接,林总说:“换着戴吧,怕什么,只要妈妈高兴。”说着,她把手串放在桌上。小凤便也把自己那串放在桌上,说:“听老太太的。”便取了林总那串戴上,然后退出去,好让母女说话。
林老太拿起祝小凤的手串,仔细端详着说:“真像,只是光泽不一样,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递给女儿说:“收好了,别弄丢了,要还给人家的。”她见女儿戴上手串,心中宽慰,暗想,女儿一点儿不矫情,也随和,不会说自己戴过的东西,不准别人戴。林总拿着一部手机,说着话,皮包里另一部手机也在响。她看看来电号码,简洁明快地吩咐几句,结束了这次通话,拿起响着的手机,完全是另一种口气,很委婉地安排了什么事情。林老太看着女儿,不由得叹道:“东西戴在你手上,假的也是真的。”说着又摇了摇头。
林总出了医院,回到公司,加夜班于她而言是常事。她站在自己公司的电梯前,伸手去按电钮,从薄呢披肩下露出那手串。另一部电梯门口,两个衣着入时的女士低声议论,一个说:“瞧人家林总戴的手串,大概是琥珀吧。”另一个像是很懂行的样子,说:“她戴的不是波罗的海的,就是印度的。”其实这一位连手串也没看见,那一位也只有模糊的感覺。林总心里暗笑,回到办公室,随手把手串扔在桌上。次日,一个半生不熟求林总办事的人来,见了说:“这么贵重的东西,就丢在这里。”回去物色了一个精致的盒子送过来,说:“好东西要有好穿戴,原来一定有的,添一个是我的心意。”秘书收了盒子,林总瞥了一眼,心想,可以给妈妈看,证明她的话。
祝小凤戴上真的琥珀手串,有些飘飘然。她很想让伙伴们知道,这一回戴的可不是假东西。大家在配膳室端着饭盒吃饭,她把手腕举到这个面前、那个面前,等待赞美。大家又发议论,这回意见很一致,总结出来是:“戴在你身上,真的也是假的。”没人相信它是真的,祝小凤有些沮丧。正好护士长来了,看着祝小凤戴的手串说:“呀,这么好看!”祝小凤觉得遇到了知音,抬起手让护士长看。不料她说:“做得真像,看上去很贵重似的。这种有机玻璃最唬人了,你倒是好眼光,会挑。”祝小凤说:“你仔细看看,这是真的呀!”护士长笑着说:“戴在你身上,真的也是假的。”
林总去美国出差,几天没有来医院,病房里很平静。祝小凤把众人对手串的反应说给林老太听。林老太神情漠然,似乎不大记得这事了。这天中午,林总打电话说,正在去机场的路上,深夜才到,明天再去医院。老太含混地答应着。那边说听不清楚,老太便用力说:“好。”声音很大,把小凤吓了一跳。电话断了,不久又来了,还是林总问妈妈好。林老太说:“你放心。”那边嘱咐了几句,便挂了电话。之后老太一直有些呆呆的。傍晚时分,林老太忽然问祝小凤会唱什么歌。小凤说:“原来在家里也喜欢唱的,现在都忘了。”其实,林老太最想听的是一首英文歌,这里的人是帮不上忙的。她也不再问,一直到入睡,没有再说话。
凌晨时分,祝小凤听到林老太哼了几声,没有在意。等她起来梳洗后,见老太太没有动静,过去看时,见她双目微合,神态安详,叫了几声都不应,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
祝小凤惊得魂飞魄散,她急忙按铃,又跑出病房去叫人。医生和护士都来了,医生给林老太做了检查,在床前站了片刻,轻轻拉上白被单。很快,林总来了。她俯身抱住母亲良久,跟来的人将她扶起,只见被单湿了一大片。祝小凤觉得林总很委屈,可她为什么不大声哭出来?也许,她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大声哭的。接着又来了许多人。没有人责备祝小凤,生死大限谁也拗不过。
祝小凤很难过。她做护工这些年,照顾过许多病人,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这样安静,这样省事,没有上呼吸机,没有切开气管,没有在身上插满管子,没人打扰,干净利落,静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其实这也是一种福分,她想着,叹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祝小凤想起她拿着林总的真琥珀手串,应该去把自己的那件換回来。她不愿意用自己不值钱的东西去换别人值钱的东西,况且她的手串是丈夫给她买的。
她向护士台打听了林总公司的地址,请了假。她找一张干净纸包了那手串,出了医院,上车下车,到了林总的公司。等着见林总的人在她的办公室外排成队,和医院候诊室差不多。秘书通报后,祝小凤很快进去了。听她说明来意后,林总从一个抽屉里拿出那精致的盒子,打开,递给她。祝小凤一面将纸包递过去,一面去取盒子里的手串。林总按住盒子,向前推了推,示意祝小凤连盒子收下。她戴上自己的真琥珀手串,喃喃道:“妈妈说这样很好看。”林总明亮的眼睛里装满了泪,一大滴落在衣服上。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衣服。
祝小凤装好盒子,要走。林总让她等一等,从身边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沓钱,递过去,轻声说:“最后是你陪在妈妈身边,谢谢你,打车回去吧。”祝小凤踌躇了一下,接过钱,心想,这足够到海南几个来回了。
祝小凤走在街上,抬头想寻找属于林总的那一扇窗,但窗户都一样的漂亮、一样的气派,她分不清楚,甚至不记得刚才上的是第几层楼。风很大,天气很冷,树枝都弯着,显得很瑟缩。一辆出租车驶过,她摸了摸背包,还是没有打车的决心,顶着风一直走到地铁站口。
时间流逝,医院一切如常。许多人来住过,有人从前门出,有人从后门出。祝小凤的生活也一如往常,送走旧病人,迎接新病人。她把手串连同盒子放在箱子里,再想到取出来戴时,已是次年暮春了。这时,她的病人仍是一位老太太,见了说“好看”。祝小凤故意说:“这是琥珀手串。”老太太疑惑地打量着她,慢慢地说:“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