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的空疏与叶圣陶的充实
2018-05-30梁杰
梁杰
近日重读《叶圣陶集》第十一卷,读至《教育与人生》一文时忽然有了新的发现,觉得它对当下正在进行的统编本教材教学颇有指导意义。
一
《教育与人生》一文写于1934年5月,其时叶圣陶已在开明书店工作四个年头,日常的主要工作就是《中学生》杂志编写,以导引万千失学中学生于求学之途。此时,他专为中学生语文学习写作的《文心》已经接近尾声。《教育与人生》是讨论教育与人生关系的,它向中学生提出了三点要求:以教育认识自己,以教育革新自己,以教育成就自己。说实话,这些内容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开学寄语、国旗下讲话中多有类似的意思。我觉得,特别需要注意的倒是叶圣陶对杜威的批评。他说:“教育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许多人认为,教育是‘成熟的人对未成熟的人,以一定的目的方法使能自觉。这种说法固然不能说不对,但总有些空泛。又如杜威所谓‘教育即生活,这些理论也偏于空疏,没有切实道破具体的教育的意义。”这一批评值得注意的地方至少有三:一是批评对象,二是批评者,三是批评内容。
杜威是实用主义哲学思想的集大成者,是教育界的大师级人物,由于蔡元培等人的宣传及其本人在华超过两年的亲自“布道”,其教育思想在中国广为传播。胡适曾说:“自从中国与西洋文化接触以来,没有一个外国学者在中国思想界的影响有杜威先生这样大的。”对于这样一位人物,叶圣陶怎么能想批评就批评,而且还是形诸文字见诸报刊的?因而这一批评定有其缘故。
熟悉叶圣陶教育思想形成过程的人应该都知道,叶圣陶当年可是杜威的“超级粉丝”。在其从教之初,即在言子庙小学教学期间,面对教学中的困惑,他说:“当世宏才则提嘶疾呼日:教育宜取实用主义。夫,此谁则不知哉?即如国文一科,必由何等方法乃能使足应运用,彼辈则又靳而莫宣,徒令吾侪苦心焦思,若盲在途,莫自知其所,至瞻彼学生窒塞,犹是对不起良心矣。”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当年他对杜威痴迷的程度。更令人惊异的是,在甪直吴县第五高等小学任教期间,他根据杜威的教育主张亲自进行实践,在学校里“创办生生农场,利群书店、博览室,建造礼堂、戏台、音乐室、篆刻室。每周开一次同乐会,学期中与学期末开恳亲会,辅导学生自编自演《两渔夫》《最后一课》《荆轲刺秦王》等话剧。组织学生一年一度远足旅行”。这些几乎把甪直五高变成第二个杜威实验学校,而且其实验时间长达五年,还超过了杜威学校。这样一位“超级粉丝”怎么突然批评起杜威来了呢?其中也必有缘故。
这就要说到其实验结果了。叶圣陶当年的实验,结果并不像杜威所想象的那样美满,比如,在植物园里本该认真观察借以学习生物知识的学生“执着笔杆写《农场日志》,带着虚应故事的神情,玩忽地涂上‘今日与昨日同,无新鲜景象的句子”。也即,学生不但没学到生物学知识,生活态度还出现了问题。这一现象在当年的实验过程中经常遇到,这应当是叶圣陶对杜威态度发生转变的根本原因。正因为叶圣陶在实用主义教育世界里摸爬滚打过,所以他的批评也就更值得我们关注。
叶圣陶对杜威教育思想的总体评价是“空疏”,就是内容空泛有漏洞。按照杜威的设计,“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学校可以通过养蚕之类的活动来组织起诸多课程,如借此可以学习“蚕的一生”这一生物学知识,通过蚕丝织布来学习相关工业知识,通过丝绸买卖来学习相关商业知识,等等。这一理念似乎很完美,可我们看到,当叶圣陶照猫画虎搞《农场日志》观察时,学生却是“玩忽地涂上‘今日与昨日同,无新鲜景象”,这就是其空疏的具体体现。让甪直的这些乡村孩子观察植物生长这一他们自小就司空见惯的景象,确实很难引起他们的兴趣,而且植物生长缓慢,如果学习任务就是观察其生长变化并作记录,则其教学内容实在是少之又少。说其空疏,实在是切中肯綮。杜威是哲学家,其教育上的诸多观念都是其哲学思想的自然延伸,因而他对教育的许多理解都是概念性的、规划性的,而不是像苏霍姆林斯基那样,理论都是其教育教学经验的总结,是对经验的理性升华。理念的教育与具体的真正的教育之间自然会有相当一段距离,以拿来主义的方式直接用之于日常的教育教学活动自然会漏洞百出、左支右绌、捉襟见肘了。这应当是叶圣陶批评杜威“没有切实道破具体教育的意义”的根本缘由。
二
叶圣陶对杜威教育思想从迷恋到批评的过程,对于当下正在进行的统编教材教学探索很有启迪意义。
概念的教育比比皆是,马克思提出了全面发展教育,陶行知提出了生活教育观,李泽厚在其著作中也畅谈了自己的教育理想。对于这些教育理想,国家会根据社会发展的需要,择善而從,适时提出诸如素质教育之类的教育理念。现在,国家基于贯彻立德树人理念与落实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要求,历时五年编写出了语文等学科的统编教材。立德树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这些都是新时代提出的新的教育概念,它们必将要求和导致新的教育形态的出现。这一形态会是怎样的?谁都没有现成的经验,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又将进行新的教育形态的探索。当年,对实用主义教育理念,叶圣陶从了解到亲自实践,到悟出其空疏之处,前后用了将近二十年时间。现在,面对新的教育追求,参照叶圣陶先生的教育经验,我们立即就可明白,这一理念的实践设计必然有其不够完善之处,大量的实践空白需要一线教师去填充。于是,问题就转化为如何尽快地完善实践,尽快建构新的符合新理念要求的教育形态。
在这一点上,我们又有必要走近叶圣陶,去看看他当年的探索。
在洞悉了杜威综合课程的空疏缺点之后,叶圣陶就一直紧盯着内容不放,从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对语文学科进行全方位的探索。
在宏观层面上,叶圣陶一直在探索语文学科独立性问题。在教育史上,出现过两种形态的综合课程:一是杜威的基于儿童经验开发的综合课程,二是我国传统的文字综合课程。叶圣陶一直思考的是,传统的文字教育与语文学科关系密切,语文凭什么区别于历史、文学等学科而自立?几年探索过后,他终于明确提出“独当之任说”。他认为,“国文教学自有它独当其任的任,那就是阅读与写作的训练……这种技术的训练,他科教学是不负责任的,全在国文教学的肩膀上”。这样,他就从宏观的学科层面解决了语文教学的内容问题。而今,我们对语文学科所担当任务的认识越来越深刻,已从当年的读写发展到后来的听说读写,再到现在包括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审美鉴赏与创造、文化传承与理解的语文核心素养。
在中观层面上,叶圣陶提出了教学内容科学性的问题。我国传统的语文教学,尤其是在写作与鉴赏方面,一直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概念内容含混不清,也没有形成逻辑链条完整的体系,学生学起来没头没脑,完全找不到着力之处,效益很差。为此,叶圣陶提出,要增强教学内容的科学性,让学生变“暗中摸索”为“明里探讨”,并据此编写了《国文百八课》。在“编辑大意”中,叶圣陶特别强调:“本书编辑旨趣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想给与国文科以科学性,一扫从来玄妙笼统的观念。”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提出了今天看来有些激进的“形式学习说”,认为“凡是学习语言文字如不着眼于形式方面,只在内容上去寻求,结果是劳力多而收获少”,而“依我们的信念,国文科和别的学科性质不同,除了文法、修辞等部分以外,是拿不出独立固定的材料来的”。《国文百八课》就是依此理念编写的,吸收了当时学界关于语法、修辞的最新研究成果,精心挑选了“文章体制、文句格式、写作技术、鉴赏方法”等语文核心形式,按程编配,从而为学生提供了“明里探讨”的具体抓手,保证了科学性理念的实践落实。
在微观层面上,叶圣陶非常重视细节安排的可操作性。语法修辞都是重要的语言形式,其概念的学习都需要例句,“如果凭空造例,或随举前人的文句为例,是很容易的”,可为了方便学生学习,叶圣陶硬是要求自己必须从学生熟悉的教材选文中寻找例句,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在编辑《国文百八课》时,“为了找寻例句,记忆翻检,费尽工夫”。为了帮助学生学习分析完整的文本,叶圣陶撰写了许多案例。在这些文章里,他“有时候指出这篇文章的好处,有时候说明这类文章的作法,有时候就全篇文章来说,有时候只说到中间的一部分”。这段话来自许多语文老师都比较熟悉的《文章例话·序》,翻检一下《文章例话》或是叶圣陶编辑的《开明新编国文读本》等著作,我们就可以知道他的这一工作是多么细致了,仅就《孔乙己》中的一句“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他就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文章。
上述可以说是对教学内容所作的偏于课程方面的静态探索,叶圣陶还从教学角度探索了动态的教学内容。这一探索首先表现在《文心》中诸如语感、诗歌鉴赏等内容的教学,其讨论场景令人印象深刻。不过,这毕竟是模拟课堂,与现实还有一段距离。在对真实课堂的考察中,叶圣陶发现了一个一直被隐匿起来的教学内容,即学生对文本的思考。从教学角度来看,这一内容才是教学的真正起点,基于这一起点的教学才能真正实现有的放矢。由此,叶圣陶提出,要让学生在课前“动动天君”,经历一个思考的过程,这样,课堂就以这一预习为起点,“就学生预习所得而讨论之。其有不合;则为之订正;其有未尽,则为之补充,其有弗及,则为之阐发”,从而使教学内容更加贴近学生的实际,教学效益自然也就更高。
三
叶圣陶的这一探索对我们使用统编本教材教学很有启迪意义。
一是明确了努力方向。叶圣陶以其实践悟出了杜威理念的空疏,随后便穷毕生之力进行学科教学内容充实的探讨,终于建立了我国语文学科的基本内容框架。这一探讨的价值直到2000年之后才被王荣生等语文学科专家发现,并在全国范围再次进行深入讨论。这其实就是在告诉我们:当下教学改革的首要任务是找准教学内容。当下统编本教材教学的主要任务和难题都是立德树人理念,尤其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落实,如何落实?培训会上讲得很清楚,“整体规划,有机融入,自然渗透”。总的说来,整体规划是国家的事,而且这一规划已经借由教材整体呈现出来,剩下的有机融入与自然渗透就是一线教师的事了。表面上看,有机融入与自然渗透都是教学方式问题,但要想真正解决,还得从内容上着手。一边是文本内容,一边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怎样的结合才是“有机”,怎样的渗透才算“自然”?考量的其实还是内容之间的关系,如果内容都不清楚,所谓的“有机”与“自然”都只能是纸上谈兵。因此,教学内容的挖掘就是实现有机融入与自然渗透的基础,因而也是我们参与这一教学改革的基本努力方向。
二是明确了教学内容的挖掘方式。叶圣陶的探索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管在宏观、中观还是微观层面,他的探索都紧紧围绕着语文学科进行,“语文”是教学内容探索的指南针。这与当年“大跃进”和后来“十年动乱”时期的内容探索完全不同,当时是生硬的政治灌输,语文完全成了政治的附庸。这些历史教训值得记取,叶圣陶先生的经验更值得珍惜。他说“语文就是语言”,这是他对语文学科进行多年探索后得出来的结论,是语文的基本学科定位,语文的独当之任、教学内容的科学性探索、传统文化的渗透与传承等诸多内容都要从这里出发。语言都有其审美价值,汉语文更有其独特的审美特点,因而我们在挖掘教学内容时要紧紧扣住“审美鉴赏与创造”这一语文核心素养,在语言的审美鉴赏中完成立德树人工作,为国家与民族培养合格建设者与可靠接班人。
三是明确了参与教改的姿态。对于语文教学中遇到的问题,叶圣陶从来都是不等不靠,积极应对,前面所引的那则他早年从教时的日记就很能说明其态度。“知屋漏者在宇下”,如今,语文教学大厦又作了一次全面加固,这次加固能达到预期效果吗?渗水了,漏雨了,最先发现的一定是一线教师。发现问题后,我们就应当像叶圣陶先生那样,迎上前去,主动化解。新教材提出了不少新概念,比如“教读-课内自读-课外自读”这一阅读体系的建立,肯定是一线教师的日常工作。这里就有许多问题,比如,教读如何贯彻“有机”和“自然”的要求?课内自读与课外自读的主要教学区别是什么?此外,课外閱读向来是语文教学中的薄弱环节,这里更是问题多多。首先,就阅读量来说,七年级上册语文教材向学生推荐了《朝花夕拾》《西游记》两部名著,希望学生自主阅读《城南旧事》《湘行散记》《猎人笔记》《镜花缘》,还向学生随文推荐了《泰戈尔诗选》《繁星·春水》《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所罗门王的指环》等作品,总字数远远超过二百万字,学生单日阅读任务超过一万,这些任务如何分配?其轻重缓急如何确定?名著阅读,两三节课就要完成一本书的指导任务,内容如何设计?其考核又该如何安排?深度、广度、方式等如何确定?这些非常具体的问题教材编者显然无法直接解决,主要还得靠我们自己。我们只能直面问题,迎难而上,以一线的教学智慧来破解难题,逐步建构出新的教学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