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风中飘荡

李佳宜

1995年，纽约圣约翰森疗养院。

黑铁的栅栏在地面上塑造了变换的光影，栏杆外是一片绿得渲染开来的树，郁郁葱葱。

不知不觉，又到了枝间新叶吻落眉边的季节了。

探视日喧嚣的交谈声自花园深处传来，小护士露西皱皱眉，合上了书。

回头看的时候那个身影还乖乖地坐在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摆弄着滑落到膝盖下的毛毯，执着地望着大门的方向。露西头疼地揉揉眉心，快步走到老人身边。

尽管年纪已经迈过60的刻度，布莱恩夫人的眉眼间依旧透出优雅的明媚。她拥有一双装着整个森林的绿眼睛，即便眼角的鱼尾纹也不影响其美感；灰白的鬈发散落在瘦削的肩膀上，身材丰满却完全没有走形。

不难想象30年前，她该是怎样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

“安娜？”布萊恩夫人见到她，眼神微微一亮。

“安娜是您一年前的护士，我叫露西。”露西这一天第九次自我介绍。

“好吧，罗西。”老太太像个孩子一样口齿不清地拼读她的名字。

“夫人，您不能坐在这里了，这会损害您的脊柱。而且，您的家人也没有打来探视登记的电话呀。”露西帮她扯好毛毯，换上了哄小孩子的语气。在学校时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对待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最重要的是耐心。

“约翰和我约好了，今天来看我。”布莱恩夫人气鼓鼓地瞪着她，“安娜，把我推远一点，我要去大门口等他。”

“好吧，如您所愿。”露西没有纠正，而是听话地把她推远了一些。在她照顾布莱恩夫人的14个月里，同样的对话发生过很多很多次，阿尔茨海默病的临床表现之一是远近记忆受损，也许她现实中度过的每一天都是过去某天的重复，可是和她做了约定的丈夫，约翰·布莱恩却一直没有来看她。

一次也没有。

远离了花园之后，人声淡去，悠扬的广播声渐渐清晰起来，是鲍勃·迪伦清新的小调，莫名地使人心情明亮。露西决定为布莱恩夫人榨一杯橙汁，于是轻快地往厨房走，顺便和擦肩而过的护士长打了个招呼。

“布莱恩夫人还没有放弃吗？”年纪最大的护士长奇怪地对她说。

“放弃什么？”露西停下了脚步，忽然想起心中的疑问，“为什么布莱恩先生对她这样冷漠？一年多来，我从未见过他前来探视。而因为精神原因，她和其他老人没有交流，其实过得并不愉快。”

“你不知道吗？”护士长惊讶地挑起眉，“也许安娜并没有和你提过。本来那一年是布莱恩中士退伍的年份，也许在那之后，他们还会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可谁能料到那场荒唐的战争……”

“布莱恩中士……牺牲了吗？”露西缓缓地说。

“他是国家的英雄。”护士长将手掌搭在她的手背上，轻声回应。

“可她知道布莱恩中士永远不会回来了吗？这对她太不公平了。”回想起老太太双眼像星星一样亮晶晶的样子，吃力摇着轮椅去院里等候的样子，和笃定地告诉自己约翰今天就回来的样子，露西的泪水几近夺眶。

“最初的时候知道，健忘之后就不记得这回事了，人们总是想要忘掉不愉快的经历。”护士长摇摇头，“别告诉她，露西，她应该活在期待里，而不是活在战争的创伤中。”

露西最终还是没有去成厨房。她回到老人身边，陪她静静地坐着，直到暮色四合，薄媚的夕阳缓缓沉到地平线里去，广播开始响起结尾的旋律，一首老歌，《答案在风中飘荡》。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感情发生，如同每时每刻永不停息的风；父女母子温情脉脉的目送，热恋情人缠绵的深吻，或许还有侨海外居多年重归故土的久别相逢；象征爱情的红玫瑰被插在玻璃瓶里，饱含思念的家信被盖上邮戳，街区公园里野雏菊正摇曳。

她也知道，每时每刻还会有离别发生，地平线那边是昔日战场的断垣残壁，是枪林弹雨的满目疮痍，苍茫的土地埋葬着无数他们至亲至爱的人。

“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大海

才能在沙丘安眠

炮弹要多少次掠过天空

才能被永远禁止

答案啊 我的朋友 在风中飘荡”

当这首小调响起，布莱恩夫人茫然而岑寂的瞳中闪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瑰丽。

露西觉得，其实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