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套子里的人 女孩获得身体自由比想象中难
2018-05-30湾湾
湾湾
不得不承认,整个女性偶像制造业的本质,是基于观众对于一个自己无法达到的“完美”和“期望”的想象。而主流标准,极像一个定制的套子,而追逐主流审美的女孩们就是往套子里钻的人。
每年夏日来临之前,我们总能听到女孩们早早开始焦虑:夏天来了,还没减下去的肉该怎么办?这焦虑的背后,往往是因为有一个比较的对象,即无处不在的“天使面孔”与“魔鬼身材”。在种种外在标准的规训中,女孩们要寻得完全接纳自己身体的能力、掌控属于自己的“身体自由”,变得难上加难。
近日,刷屏的除了世界杯,还有《创造101》。成功出道的女孩们刷屏了两天,很多人忽然想起来:王菊呢?曾引起巨大关注的王菊,最终落选。她的落选本身,某种程度上正是主流女团审美的胜利。今天,我们从《创造101》入手,跟大家谈谈无处不在的规训:那些关于可爱、脸小、肤白、貌美、腰细、腿长,甚至是真性情、做自己……关于何为魅力女孩的定义。
这些标准是谁制定的?为何它不断遭受质疑的同时又长盛不衰?在当今这个时代,女孩们要获得“自由”,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困难。
身体焦虑,成长的必修课
“你是否想成为一个更瘦更白的自己?”
可能大多数女生都会肯定地回答——2015年德国《焦点》杂志调查显示,对自己外貌感到满意的人不过半数。
而不久前,王菊,这位被网友嘲讽又黑又胖却在竞选偶像团體成员的女生,对这样的问题回答了“不”。她说,不愿回到又白又瘦、在网友眼里“很美”的自己,因为那时并不懂得什么是美。
她询问马东:“我不觉得自己是完全没有实力的人,可是为什么我自己认为的实力……还不如一些长得好看的女生……光凭好看就可以被观众喜爱?”在给自己拉票的时候,她更加犀利:“有人说像我这样的不适合做女团,可是做女团的标准是什么?你们手里握着的,是重新定义中国第一女团的权利。”
然而,女团并未被重新“定义”。随着《创造101》决赛的结束,以独立加持的王菊落选,亲切可人的杨超越和完美符合“女团想象”的孟美岐、吴宣仪霸占前三。短暂的热潮像一场幼稚的喘息和发怒,安静之后,大家又回到从前的框架里。
王菊对“美”的认识和对“女性价值”的重新阐释曾促成一场霸占朋友圈的狂欢,成就了一次审美逆反。她带我们目睹了一个女性对于身体审美的祛魅。可她越是因“独立”受到追捧,我们越是可以看到女性受网红审美压迫下的反意,以及每个女生都会经历的折磨:对身体的无限焦虑。
以美国调查为例,因“身体焦虑”而受过困扰的女性占到94%。与此同时,主流审美观不遗余力地教唆女性: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便意味着去迎合唯一的标准。由于缺乏对“美”的深入思考和对“自己”的认识,女孩们很容易跌落这潮流里,不断去迎合,却忘记了自我的真正面目。
这背后,移植了使人焦虑的本体:对于一个年轻女性来说,什么是自我价值?社会标准审美告诉女性何为价值,“完美外表”的不可抵达性、审美的单一化,又让女性在“上进”变美的途中不断受挫。但是,恰恰是在这不断受挫、不断自我否定的痛苦里,女性在完成对价值的重新建构。从这个角度来看,身体焦虑是女孩的一堂成长必修课,在与之碰撞挣扎的过程中,她完成对“自我”的认识、对“美丽”的重新定义、对身体真实的接受。
标准化审美的骗局
既然如此,为何还是有那么多女孩,宁愿选择装傻卖萌,甚至整容削骨,也不愿意去拨开身体焦虑的迷雾,拾得审美标准之外的自由呢?
学者内奥米·沃尔夫在《美丽的神话》一书里对加在女性身上的尖刻审美进行了祛魅。她指出,日益加剧的身体焦虑,来自社交媒体与商业的联合操控。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这样,容许各种女性的画面呈现在随处可见的广告栏、杂志封面和手机屏幕上,接受大众眼光打量评判。
我们脱离了显而易见的思想控制,但我们仍然受着“主流价值、专家意见、商业广告”的制约。看到“审美”背后的操控性,便是唤醒女性、赋权女性——尤其是赋权她们以“消极自由”,即不受外部力量侵犯的自由[弗洛姆、以赛亚·柏林等学者阐释了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概念:消极自由指不受外部力量侵犯的自由(freedom from),即免于做什么的自由;积极自由(freedom to),即去做什么的自由]。
看起来,实现精神上的“不受外部力量侵犯的自由”,不再如以前那般困难,但问题在于:这种自由,本身带有毁灭性的力量。“在从令人窒息的权威/价值体系获得解放的过程中,我们常常会感到空虚和焦虑”,这犹如从婴儿到成人的过程一样,除非我们能发展出新的秩序取代旧的秩序,否则,焦虑和恐惧只会与日俱增。
这种无助,也在杨超越的走红里。受到良好教育的王菊可以在祛魅之后拎出“独立自由”的校训为自己加持,而自称“全村的希望”、中学辍学的杨超越则显示着一个无知女孩初入社会的模样:对于外界的不知所措,面临关注的恐惧,迎合与不迎合都不对的尴尬。她显得像个无知的幸运儿,因为碰巧长得美,被推上了顺风车。巨大的声名之下,她在争议中哭泣。粉丝们为她投出的喜爱票里,充满了一种饱含心疼的“共情”:我也曾像她那样手足无措,闯入一个不了解的世界里,任凭各种条条框框的打量。
不同的是,身材脸蛋俱佳的杨超越,恰巧因为符合了主流审美,成为被眷顾的幸运儿。而更多的女孩,却面临着真实生活里的逼迫,在年轻的焦虑里加入了一笔来自身体的鞭打。
她们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一方面,“未启蒙”的女性容易被外界声音主导。时装与化妆品工业界定了女性的打扮方式,推搡着她们迎合一种不可能达到的男性想象中的完美女人。各种社交媒体 都在这个时刻抛给了年轻女性一针强效的迷惑剂: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性”意味着你拥有一具让男性倾倒的身体。这种焦虑给了年轻女性一种“上进”的迷惑感。 在这种“上进”里,她们失去了真正认识自己的机会。
另一方面,对于已经完成“启蒙”,认识到“标准审美”不过是一场骗局的女性来说,从审美价值观里解放出来,不过是一场新的放逐。
服从带来“解脱”
如果说王菊让我们看到身体焦虑是女性成长必修课,那么,她所遭到的(部分)排斥则让我们看到比社会建构更可怕的一面:来自内部的服从。
弗洛姆提到,在不受外部力量侵犯的自由的状态下,个体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极大的孤立,“这种与世界——这个世界与其个人比较起来,是强而有力的,而且常常是具有威胁性和危险的——分离的状态,产生一种无权力和焦虑的感觉。”
但相反的,“只要一个人是此世界的完整的一部分,只要他没有觉察到个人行为的可能性与责任,那么他便不必害怕这个世界。”服从于规范,便规避了对自由的恐惧。
胎儿要么努力成长为人,要么转头寻找另一个依附的母体,以求得曾经的那些利益:被保护、被引导,不用努力,不用思考,不用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对于年轻女孩来说,减肥变瘦,装傻卖萌,服从社会规范里想要的女性样子,便是新的母体。弗洛姆把这种行为归因于人意识中的“逃避的机构”(mechanisms of escape)。
不服从的独立,意味着女性需要去建构自己,并对自己的行为全权负责——单单从外貌来看,你可能不被喜爱,你可能不受欢迎,你甚至可能遭到打压。而全方位的独立,则意味着,从经济、生活到思想的全权承担责任。这个代价,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是难以承受的。最简单的,经济上,女性收入远不如男性,而生存成本却大于男性——中国城镇女性的收入为城镇男性的69%,农村女性的收入为农村男性的71%(2013,美国Lehigh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系的张玉萍与宾夕法尼亚大学社会学系的Emily Hannum,“中国健康与营养调查”)。
独立,似乎代价太高。
我们不得不承认,整个女性偶像制造業的本质,基于观众对于一个自己无法达到的“完美”和“期望”的想象,本身还是难逃主流的大众审美。毕竟,谁不想成为一个碰巧顺应主流审美的幸运儿,享受着优势的同时,不费力地追求“独立”。节目中受过专业女团训练的孟美岐和吴宣仪,深谙吸睛之道,该撒娇时撒娇,该硬气时硬气,但最基本的还是——脸得好看,身材得好。
前段时间微博被禁言的Ayawawa,所宣扬的女性“弱者优势”,其实便是掐中了大多数女性的三寸:自由与独立的代价太大,而服从带来的诱惑实在太大——与其辛辛苦苦地打拼,面对可能出现的挫折和失败,奋斗10年之后依然是一个买不起高级化妆品的上班族,不如稍微打扮自己,变得温顺可爱,嫁一个有经济实力的男人——让他去奋力拼搏,经受这个世界的恶意,而自己享受着被宠爱的特权。
主流标准审美已被祛魅,但女性生存环境仍然并不友好,自由独立代价之大,服从诱惑之猛,我们无法去苛责任何一个女性的选择。谁都想成为栉风沐雨幸运儿,而非一个人孤独奋战。除了一味强调自由与独立之外,还应降低自由与独立的外部压力——推进男女同工同酬,降低女性生存成本,更好的社会公共基础设施,更多元的审美价值观……如此,每个女性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去选择自己真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