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的篇章连接词研究

2018-05-29冯文贺郭海芳

中文信息学报 2018年4期

冯文贺，郭海芳，刘涛

(1.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语言工程与计算实验室，广东广州 510006； 2.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现代汉语》编辑部，广东广州 510420； 3. 西北民族大学维吾尔语言文化学院，甘肃兰州 730030)

0 引言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汉语史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文心雕龙》是南北朝时期的重要作品，一般认为其是一部文艺理论著作。以往对《文心雕龙》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艺理论思想上，近年来也有一些研究关注其语言学思想[1-3]，至今对其语言本体的研究还很少[4-5]。然而，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性作品，它具有重要的语言本体研究和语言史价值。

本文主要从篇章角度研究其连接词的使用，包括连接词的显隐、关系类型以及具体使用情况。研究基于语料库方法，主要利用《文心雕龙》的篇章结构及连接词相关的语料标注数据。《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汉语的代表作品，本文工作有利于探清中国古代汉语的连接词使用状况。

1 《文心雕龙》的连接词标注

《文心雕龙》由南朝刘勰创作，全书共十卷，50篇，分上下两部，各25篇，共48 541字。本文选取2012年中华书局出版、王志彬译注的《文心雕龙》版本[6]。

根据一个已有的汉语篇章结构框架及其标注平台[7-8]，对《文心雕龙》进行篇章结构标注，含小句切分、层次结构、关系类型、篇章连接词、关系中心和角色顺序，全文共得到篇章关系4 318个。例1给出一个标注举例(部分结果)。本文分析基于连接词相关的标注，主要包括:

(1) 连接词的显隐：篇章关系有连接词表示，为显式，否则为隐式。如例1“而”、“于是”、“既……亦”、“故”表示相应篇章关系，为显式；而其他关系无连接词表示，为隐式。

(2) 连接词的语义：连接词的语义根据其所表示的篇章单位间的逻辑关系确定，可表示因果、转折、并列等篇章语义关系类型*根据文献[8]，篇章关系分为四大类，包括并列类、因果类、转折类和解说类。四大类中又包括17个小类，如并列关系、顺承关系、因果关系、推断关系、转折关系、例证关系等。。如例1中，“于是”、“故”表因果，“既……亦”表并列。

例1皇世《三坟》，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暧，///[因果]条流纷糅，//[顺承]自夫子删述，///[条件]而大宝启耀。/[因果]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并列]《诗》列“四始”，////[并列]《礼》正“五经”，////[并列]《春秋》“五例”，///@[评价]义既埏乎性情，////[并列]辞亦匠于文理，//[因果]故能开学养正，昭明有融。

(说明：“/”多少表明篇章结构层次高低，篇章关系用[ ]标记，连接词用下划线标记)

2 连接词的显隐及关系类型2.1 显隐式关系

从表1可以看出：《文心雕龙》共有4 318个篇章关系，其中显式关系945个，占21.9%，隐式关系3 373个，占78.1%。这与同时期的《百喻经》的显隐分布有较大差异，而与《世说新语》的显隐分布比较接近*根据我们对《百喻经》连接词的研究，该书显式关系263个，占11.8%；隐式关系1 958个，占88.1%。根据文献[9]，《世说新语》显式关系786个，占18.6%；隐式关系3 446个，占81.4%。。其间的异同性质，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表1 显隐关系的总体分布

2.2 连接词的显隐与关系类型

连接词的显隐与关系类型有重要关系，如表2所示。

表2 连接词的显隐与关系类型

(1) 隐多显少：有11种关系类型，占总比例的64.7%。其中，隐式远多于显式的有：并列关系(99.0%>1.0%)，顺承关系(88.1%>11.9%)，评价关系(97.9%>2.1%)，解说关系(92.7%>7.3%)，例证关系(92.9%>7.1%)。隐式较少多于显式的有：递进关系(64.9%>35.1%)，推断关系(53.8%>46.2%)，条件关系(63.9%>36.1%)，让步关系(57.1%>42.9%)，选择关系(66.7%>33.3%)，对比关系(64.3%>35.7%)。

(2) 只用隐式：有两种关系类型，占比例11.8%。分别为：总分关系、背景关系。

(3) 显隐相当：有两种关系类型，占总比例的11.8%。分别为：假设关系(49.0% VS 51.0%)，目的关系(49.1% VS 50.9%)。

(4) 显多隐少：有两种关系类型，占总比例的11.8%。分别为：因果关系(63.9%>36.1%)，转折关系(73.1%>26.9%)。

整体上，以隐式表达为主的关系类型占绝对多数，以显式表达为主的关系类型则呈明显少数。

3 同义连接词

同义连接词指可以表示同一类型篇章语义关系的连接词，如“及”、“至于”、“至”等连接词均可表示顺承关系，即为顺承类同义连接词。

3.1 同义连接词的词种

同义连接词的词种指相同关系的不同连接词，如顺承类同义连接词有17种，分别为“及”、“至于”、“至”等。

每一种关系类型所拥有的连接词词种数不等。由表3可知：

(1) 同义连接词的词种相对较多(>10)的篇章关系有一种，为顺承关系(17种)。

(2) 同义连接词的词种相对居中(5～10)的篇章关系有五种，分别为：因果关系、转折关系(各七种)，解说关系(六种)，条件关系、例证关系(各五种)。

(3) 同义连接词的词种相对较少(1～4)的篇章关系有九种，分别为：假设关系、推断关系、递进关系、对比关系(各四种)，目的关系、评价关系(各三种)，并列关系、让步关系、选择关系(各一种)。

同义连接词的不同词种使用分布有差异。如转折关系同义连接词七种，“而”的使用最多(153，53.7%)，“然”(64，22.5%)其次，现代汉语常用的转折连接词“但”(5，1.8%)、“然而”(4，1.4%)则使用相对较少。又如假设类同义连接词四种，“则”使用最多(31，41.3%)，“若……则”(23，30.7%)、“若”(19，25.3%)其次，而现代汉语中常用的“如”则最少(2，2.7%)，更常用“如果”则没有使用。

同义连接词的词种及数量分布变迁是语法史研究中考察语言演变的重要观察点。

表3 同义连接词分布

续表

3.2 同义连接词的使用总量

不同语义关系类别的同义连接词的使用总量有差异。由表3可知：

(1) 连接词的使用总数相对较多(>100)的是：转折关系(285，30.2%)和因果关系(280，29.6%)。

(2) 使用总数相对居中(50～100)的是：顺承关系(92，9.7%)、假设关系(75，7.9%)。

(3) 使用总数相对较少(1～50)的是：解说关系(37，3.9%)、推断关系(36，3.8%)、递进关系(34，3.6%)、目的关系(27，2.9%)、条件关系(26，2.8%)、例证关系(13，1.4%)、评价关系(11，1.2%)、并列关系(9，1.0%)、让步关系(9，1.0%)、选择关系(6，0.6%)、对比关系(5，0.5%)。

据考察，影响连接词使用总量的因素主要有三个： (1)与同义连接词词种数相关，一般情况下，某关系的同义连接词词种数越多，该关系的连接词使用总量越大。如表3中顺承关系、转折关系、因果关系的同义词词种数量均相对较多，相应的连接词使用总量也较多。(2)和篇章关系的显隐类型有关，如转折关系、因果关系的连接词使用总量多与该类关系多用显式关系表达有关，两类关系显式关系占比分别达73.1%、63.9%(表2)。(3)和总体篇章关系使用有关，如转折关系、因果关系的连接词多，与《文心雕龙》是文学理论著作，转折、因果关系总体使用比较多有关(分别占总体的30.2%、29.6%)。

由于同义连接词的使用总量与其词种数、相关的显隐表达有重要相关性，在语法史的研究中它可以作为宏观考察语法演变的重要探测指标。同时由于和总体篇章关系使用有关，和题材内容有重要关联，这样在语法史的研究中就要考察题材、内容对相关语言要素的影响。

4 多义连接词4.1 单义与多义连接词

单义连接词指仅能表示一种篇章语义关系的连接词，如“故”只表示因果关系。多义连接词指可以表示多种篇章语义关系的连接词，如“于是”既可以表示因果关系，也可以表示顺承关系。《文心雕龙》中的单义、多义连接词如表4所示。

表4 单义与多义连接词

由表4可以看出：

(1) 词种上，单义词44个，占绝对多数；多义词12个，其中义项数为2的九个，义项数分别为3、4、5的各有一个。整体上，义项越多，词种越少。

(2) 义项数上，连接词最多5个义项，最少一个义项，平均每个词1.3(74/56)个义项。

连接词的义项数和连接词的总用量有一定关系，一般来说，使用总量越多的连接词，义项越多，即越常用的词义项越多。如“而”、“则”、“亦”总体用量较多，义项相应较多。

4.2 多义连接词的语义分布

多义连接词的各个义项的分布多寡有一定差异，如“亦”多用于表达递进、并列关系，“则”多用于表达假设关系，“而”多用于表达转折关系(表5)。

表5 多义连接词的语义分布

连接词的义项的多寡及分布变迁是语法史研究中考察语言演变的重要观察点。

5 连接词用法个案分析 5.1 同义连接词：因果关系

我们对《文心雕龙》同义连接词的用法进行了初步对比分析，限于篇幅，这里仅分析因果关系的同义连接词。根据表3，因果连接词在《文心雕龙》中频次排第二，共出现280次，占所有显式连接词的29.6%。

因果类连接词有七个，这里重要且比较常用的有五个：故(67.5%)、是以(18.2%)、所以(7.5%)、于是(3.9%)、以(1.4%)。以下重点比较其用法差异。

例2虞重纳言，周贵喉舌。/故两汉诏诰，职在尚书。

例3……因器立名，事先于诔。/是以勒器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

例4“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

例5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余万字，朱普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恶烦，羞学章句。

例6昔者夫子闵王道之缺，伤斯文之坠，静居以叹凤，临衢而泣麟，/于是就太师以正《雅》、《颂》，因鲁史以修《春秋》，举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标劝戒。

例7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

例8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

(1) 句中位置。因果连接词一般位于句首。仅见“所以”可以位于句中，如例4。

(2) 连用。因果连接词一般单用。仅见“以……故”连用，如例8。

(3) 因果标记。因果连接词多标记结果项。仅见“以”可以标记原因项，如例7和例8。

(4) 因果位置。因果连接词所连接的因果关系句一般前因后果。仅见“以”所连接的因果关系句可以前果后因，如例8。

以上仅对连接词的使用形式做了一些分析，事实上，因果连接词在语义适用范围上有更深刻的个性化差异，比如相比其他连接词，“于是”所连接的因果句，一般前项和后项的事件性和时序性比较强。关于因果连接词语义适用范围上的差异，还有待做进一步深入分析。

5.2 多义连接词 “而”

我们初步考察分析了《文心雕龙》的多义连接词。这里个案考察多义连接词“而”的用法。“而”是所有多义连接词中使用次数最多的，共出现230次。作为多义连接词，“而”有三个义项： (1)表转折关系，如例9、例10； (2)表递进关系，如例11、例12； (3)表顺承关系，如例13、例14。

“而”的三种用法中，转折关系用得最多，递进关系其次，顺承关系最少。据我们的考察，最常用的语法最容易辨认，而最少用的用法则相对难以确定。如这里例13、例14中，前后事件间不仅有一定的时间先后关系，在逻辑上也存在一定的因果关联性，这里我们将其归为顺承关系。但这提示我们“而”的顺承用法及可能的因果用法是其用法史上的关键消涨点。

例9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转折)

例10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迈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转折)

例11斯则得百氏之华采，/而辞气之大略也。(递进)

例12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辞矣。(递进)

例13及伯阳识礼，/而仲尼访问，(爰序《道德》，以冠百氏。)(顺承)

例14至鬻熊知道，/而文王谘询，(余文遗事，录为《鬻子》；子目肇始，莫先于兹。)(顺承)

6 相关比较

在同一篇章结构框架下标注与《文心雕龙》同一时期的《百喻经》《世说新语》，对比三者的连接词，可以发现以下主要差异：

(1) 显隐关系：《文心雕龙》的显式关系最多(21.9%)，《世说新语》其次(18.6%)，《百喻经》最少(11.8%)。这反映了三者的显式化程度差异。这种差异也反映在具体关系类型的显隐差异上，如《百喻经》有六种关系(总分、选择、让步、评价、对比、背景)只用隐式，而《文心雕龙》中只用隐式仅有两种(总分、背景)。

(2) 同义连接词：《世说新语》每种关系平均拥有的同义连接词最多，为9.8(167/17)个，其中顺承关系的连接词词种数最多(36种)。其次是《文心雕龙》，平均4.9(74/15)个，顺承关系的连接词词种数最多(17种)。而《百喻经》的最少，平均4.7(56/12)个，并列和因果关系连接词词种数最多(11种)。

(3) 多义连接词：《世说新语》连接词90种，其中单义55种，多义35种，平均每词1.8个义项。《百喻经》和《文心雕龙》各56种连接词，其中《百喻经》单义51种，多义5种，平均每词1.4个义项；《文心雕龙》单义44种，多义12种，平均每词1.3个义项。

通过比较可以看出：《文心雕龙》的连接词使用和《世说新语》、《百喻经》有一定差异。这种差异的性质是文体的差异造成的，还是翻译体(《百喻经》为汉译经书)和母语(《文心雕龙》《世说新语》)的差异，又或者是文体差异(《百喻经》讲经，相对通俗；《文心雕龙》论文，相对典雅；《世说新语》叙事，相对简约，注重描写)，抑或其他差异值得进一步研究。

7 结语

本文标注《文心雕龙》的篇章连接词，基于标注语料研究了连接词的显隐、关系类型及具体用法。研究发现：

(1) 显隐对比：总体上隐式(3373，78.1%)远多于显式(945，21.9%)。具体关系类型上，17类关系中仅因果(280，63.9%>158，36.1%)、转折(285，73.1%>105，26.9%)、假设(75，51.0% >72，49.0%)、目的(27，50.9%>26，49.1%)四类关系为显式多于隐式；而多达13类关系为隐式多于显式，其中，背景和总分两类关系完全没有使用连接词。

(2) 同义连接词：每一种关系所用连接词词种数不等。其中同一关系所有连接词词种数最多17种(顺承)，最少则不用连接词(总分、背景)，每类关系平均拥有4.2(72/17)个同义连接词。所用连接词词种数较多(>10种)的有一类(顺承)，居中(5～10种)的有五类(因果、转折、解说、条件、例证)，较小(0～4)的有11类(假设、推断、递进、对比、目的、评价、并列、让步、选择、背景、总分)。每一种关系的各连接词的具体使用也有差异，一般有少数几种较多使用，而更多种则使用较少。

(3) 多义连接词：共56种连接词(词形)，其中单义44种(78.6%)，多义12种(21.4%)。多义中，义项最多五种，仅一个词(“亦”)，多数(九个词)为两个义项。平均每词1.3个义项(74/56)。每个词的义项使用分布也有差异，一般有1～2个义项使用特别多，其他使用较少。

(4) 对同义连接词和多义连接词进行用法个案研究。对比分析了因果关系的同义连接词(七种)异同，又分析了多义连接词“而”表示不同关系(三种)时的用法特征。

古文献往往有多种版本，而且其阅读理解有相当难度，语料分析中我们主要依托某一现代校译版本进行相关内容与结构关系的理解与判断。篇章结构分析与连接词的语义判断是繁冗的事情，且无法避免一定的主观性。如何有效克服古汉语阅读障碍，同时增加篇章结构与语义分析的客观性和准确性是古汉语篇章结构语料库构建中的关键问题，在下一步工作中我们将结合实践，提出有效方法，并进一步审校语料标注的科学性和客观性。

《文心雕龙》是中古汉语的代表作品，本文工作有利于探清中古汉语的连接词使用状况。我们正在一个统一的研究框架下标注汉语史各阶段的代表性作品，分别研究其连接词及篇章语法的各个方面，通过这些工作，最终将建构一个基于大量标注语料的汉语连接词及篇章语法史。汉语史对于语音、词汇、句法等已有较大建树，而于篇章语法有所不足，本工作将为汉语篇章语法史的研究做出一定基础性贡献。本工作也可为古汉语篇章信息处理奠定语料与研究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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