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叙事曲
2018-05-29贵州
贵州◎姚 辉
星座/日 月 图
1
篆书的星空,通往眺望者忘却的往事。
你被一抹起皱的星光隔开。夤夜隐藏的歌哭不会随意重现——你被星辰打动,重新站成山峦或楼宇中灼热的激情,你有星的尘屑,但不随意覆盖昼夜的路径。
你哄睡的星辰沦为传说。它的光芒,代替九种石头,翻滚。它不随意碾压三月苍翠的辛酸——
你在梦境中排列泛绿的星宿,让灯盏忘记自己的骄傲,让一滴血匆匆消失在云霓中——你,在梦境里,抟制一个时代难以替换的悲喜。
星空依旧倾斜。
你记住了自己的痛处,但说不出苦痛的根源,说不出苦痛延伸的最好方式——星空困乏,你,说不出星空困乏的种种努力……
——篆书的星空,印满谁最初的追忆?
2
指认星空的人即将苍老。疾风中,他预留了大量龙或猛虎的须髯——作为某种信念的散布者,他,为你托举既定的命运。
你不能将他弯曲的脊梁曝晒在星光中。
你不能忽视他指认的所有方式:有些方式属于饥馑、疑虑、恨;有些方式引发惊惧爱、迷妄。旋转的星空硌伤额头,你不能忽略他刻在伤痕上的各种寄寓。
你可能已背离了星光曲折的轨道,其中一条通向你灵肉交错的黄昏——你背离了最远的星光,却让一颗星,僵死在火焰丛中。你还辜负过谁超越星空的勇气?
星光滂沱。多余的浮华经不起锈蚀——
一颗星,再次成为启示与回望。
指认星空的人,将在谁不断放弃的诺言里,老去……
3
星空的种类繁复、坚韧:草或石头的光焰,拥有另外的辽阔——星空有可能是竹编的,与铁打的苍茫不同,星空,有可能转化成春水的第一种迟疑。
大风吹来的星辰转瞬即逝。它们,代表了你足迹上的哪一片天色?有人用烈酒搭建环绕星空的台阶,但他们失败了——星空在骨肉深处,在酒意斑斓的饥渴中。星空,像一则正在打盹的神话。
你漂移的苦痛找不到回声。星星是一次追缅,是草药挽救过的第三种自豪,是鹧鸪印在尾翎上的最初幸福。
是种子内剥落的,尘土……
你熟知的星空,并不是别人手掌中呼啸的星空。
星空的种类逐渐完备,超过了你捕获的翅翼,粟粒与剑——星空在烈焰上,抻长瘦削的夙愿。
你熟悉的星空,正随另外的风雨,消失。
4
星盏里,漾几个耀眼的旧词牌,一会儿泄露春天,一会儿又坠入月亮呦呦的鸣叫。
躲在风声中的人成为词牌下灰褐的注释——古奥而坚硬的注释,与字符上仄声的星光有关。你用一张脸囊括星空,用另外的脸触响星光褪色的艰辛。
你是星空背面的预言者,你在悲伤前,首先顶住了星空倾颓的轮廓。
你自陈旧的词牌里取回碧绿的火种,你找寻星辰失传的腔调,用马尾制作漫漫琴声,让星空垂下千百种闪电——你的记忆,是不是,只能成为星空颤动的追忆?
诺言被印入长歌。稻禾青翠。小令里的季候摇撼生涯。
泥泞的怀想,再度延伸。
星空变幻出多种龟裂的形状——卜筮的手经历风霜,星空起伏,为最后的歌者,找回不断碎落的遐想——
5
对星光,应当给予一定的区域性限制,让它在朝向黑暗的一刹,擦亮黑暗之前的所有祝愿。
让它找得到自己的悲伤,或者疼痛。让它比自己的悲伤或疼痛略窄一些——至少,不遮蔽我们守候的时辰。让它,只在独自的行走中,接近自己无辜的足迹。
让它比一瓢水创制的沧桑更为璀璨,但不超过木瓢的长柄。星光的褶皱被谁移到白马的肩胛上?别让它超越鞍鞯,超过马燃烧的骨头——别让星光,拥有太多陌生或熟悉的名字。
我们节省过的季节搁在星光的经络中像一堆砾石,像砾石垒就的生殖之谜。我们坚持过的酸楚,已替换完一颗星和另一颗星相同的习俗。
别让星光翻越太多的灵肉。
甜腻的星空成为方言,它被写在绢帛之上,它被祖先的凝望撑开——这火的模具,或者火的启示录,就这样,卷过了祖先古老的骨殖。
祖先重新活着。
——应当给星光,一种延时性限制。
6
顺着花朵,你可以登上那片反复练习飞翔的星群。
你带着女儿那一小段彩绘的道路。“镜子中的星空比画笔锋利。而我喜欢昙花和芍药深处的星空,耐磨,散发黄昏的香气……我喜欢星空留在花瓣中的记忆。”女儿的话音绕着星群翔舞,然后,成为,另外的星群——
你想收回你留给巉石的第一个脚印,将它磨制成花蕊及预测;你想把典籍中的花影全部栽种在星光里,让一盏失声尖叫的灯,重新站回到星星的位置上,成为自己的往昔。
“我还喜欢星星催促花瓣流淌的叮咛,听不真切,但花瓣已开始流淌,顺着星光的方向,花瓣汩汩涌现,像一匹马牵引的奇迹……”
女儿还在述说什么?花朵将夕照推向史册。你的步履有些迟缓,但你必须攀上花朵堆叠的苍空,给花朵一个闪烁的理由,给花朵一次战胜枯萎的努力。
星群旧了。花瓣携带大量潮汐归来——“星群里,有一些我们应当熟悉的日子……”
7
流星去了过去,还是未来?
苟活者终于忆起了伤心的事——不是泪滴,不是泪滴上风化的天色,不是天色卷曲的脸……苟活者举着火的记号,把弧形的星空,挂上墙壁。
但流星超出了墙壁的界限。流星浮现,像一句带翅的旧话,像几只戴面具的鸦。流星的道路不断重现。此刻的流星,与千百年前闪烁的流星,合于一辙。
流星照亮了谁的暗疾?苟活者曾经骄傲,曾经用花朵拼贴絮语,曾经用雨的经纬传递勇气——但他只能苟活着:镍币的光芒大于流星,大于星空之远。他只能吞咽呛人的浮华,用梦境,颠覆所有靠近梦境的努力。
如何让流星的道路永恒?
天穹在飞。能否用所有纪念碑夯实流星的路基,让你的悲喜,成为参差的路标,竖在催促流星奔跑的风里?
看,那颗举步维艰的流星,又闪了一下——它,试图放弃,近在咫尺的目的……
8
尘埃拉开尘埃——在风的尽头,尘埃,递给擦拭深渊的尘埃一些刀子般锐利的想法——星空也是深渊,是叠在深渊上的石头,是石头犄角间的痛,是痛的回声。
尘埃与怎样的苦痛有关?它还能擦拭什么?时间是一捆布匹,困住了多少忙碌的手。尘埃浮沉,它,还想去擦拭什么?
你站在星空之下,找尘埃成为星空的理由,找尘埃之爱,或者挟裹春天的步履——你,忽略过怎样曲折的星空?
几粒叫魂的星,尖利,嘶哑……
尘埃里,长出无数注定要迅速消失的名字。而我忽视过太多的尘埃,作为铸造星空的人,我忽视过尘埃太多的疼痛。
尘埃藏起了最后的星空。它擦拭什么?一颗星悬于远方。你冥想中的尘埃,又该如何校正星空凛冽的方向?
9
一只雁留下大片无法靠近的星空——
这是九月,还是其他什么时候?一只雁借用了大河呼啸的翅膀。它翻过山峦,在你的杯盏里,倾倒星空酸涩的汁液。
像一个欠债者,这只大雁,一张口就说完了整个乌有之乡。它懂得我们并不熟悉的所有风向,它是风与水势的见证者,是星空深处的某种症结,是把星图刻在肋骨上的歌者。
它经历了太多的苦乐。它把炎凉堆放在路途中,它在阳光里歇脚,教会草木更换复杂的枯荣,用日晷之影,覆盖无数身躯边缘的旖旎。
它把欲望刻成一把尺子,它量完了大量疼痛的山川。星辰的梦均摊在尺子上,它有最为庞大的遗忘系统,可以容纳你的愧疚、失望、期盼;可以忽略你的幸福、挚爱、追忆……
它让星空,失去影子——
一只假设的雁,带来最为锋利的星光。它让所有灵魂适应虚拟的苍茫,然后,融入一颗星焦渴的守候。
10
下惯盲棋的人差点将星空逼上绝路。
他手里有三块瓦片,代表星空的九种色泽,以及十二种眩晕理由,三十种菜羹浇灭的寓言及勾魂秘诀。
他给星空预留了千种失败的可能——有的璀璨,有的灰暗。他让星空自由选择面对棋局的时辰。像一个醉酒者,他让星空瓜分自己的光芒,把星星剥落的意愿装进布囊中——他让星星,学会惊疑、叹息。
偶尔,他也给星空两块瓦片。他分发给星空重新输掉自己的千百种可能。他拍拍大腿,风云再起——苍狗成为祖宗,水不转,山转,魂转,星斗的耻骨在转——他驾雾,将生涯寄放到酒滴与星的足迹间,他想输给星空一次,让星空,为我们腾出那片最窄的年代。
他教星空学唱黑骡的歌谣。它们越唱越起劲。黑骡唱出满脸泪水,像你的父亲,或者舅父——黑骡背脊上的星空,跃过了谁默诵多年的典籍?
——星空忘记了牵魂的种种远方。
下惯盲棋的人,揣着星空最后的道路。
11
蟋蟀与星空有约。七上八下的蟋蟀,寻觅星星暗暗削减的幸福指数。
秋露已枯裂了多久?满地的虫子爬到天上,它们带走风的食粮,将大河搁置的欲望再度掀开。它们用触须外的诺言,复制彩虹不断弯曲的躯壳。
蟋蟀藏在虫子丛中。它是灿烂的虫子,硕大的记不住未来的虫子。是虫子偶尔唱错的谣曲——
蟋蟀想换一种活法,将星空的暗比下去;想把错落的苦乐贴在星盏的颧骨上,让其他虫子加入到星空的血脉中,让其他虫子,重复祖先淬炼的嘱咐。
星空绽开。蟋蟀在云隙里插小黄花,将雨滴串成神灵蛇形的念珠。蟋蟀在找梦境的尽头——骑着星光的蟋蟀,在找整片旷野滚烫的记忆。
蟋蟀的翅上落下几粒暗火。它将烧灼什么?蟋蟀已不需要更多的光芒了,它即将黯淡,即将错过多余的季候,即将从草根里,扣除额外的天堂——
即将疼痛:爱与恨的疼痛。夙愿疼痛……
——蟋蟀嘶鸣,似乎,与星空有约。
12
象形的梦呓,让星光繁复。
那是被噩梦撑直的夜色。水的驱驰日渐麻木。一颗星,滚动,在我们瞩目的痛里。
谁在水势中刻写业已杂乱的桨声?命运无需订正,而你必须把自己藏在那缕翠绿的星光中,你必须给星光一种闪烁的理由,你必须让星光,学会独自远去。
你背离了谁与星星共同坚守的时代?
星空是一次追缅,是市街上惶急的人流是脚印被脚印踢伤,是过去的道路,重复现在和明天的道路。
你必须成为星空存留的某种说法,印证星空之死,或者,创造最为漫长的那次复活。
你必须占据超出梦境的种种位置,让星星贴近旧臀,或者三月的手;让星星落光紫色齿牙,从野地里,捡拾自己锐利的苦痛。
一个孩童正经历谁的未来?星星放弃怀念。一个孩童,哭出另一茬新颖的天地——
星光繁复,忽略了我们陈旧的梦呓。
13
谁默诵斑驳的星图?
你所记住的,并不比祖先遗忘的更多。那时,祖先在星盏内生长,他们,有用星空裁剪的多种面孔。
他们硌痛了战栗的星光。为一句承诺,他们拍案而起,像一堆石头,他们在星图边缘填写黄土绵延的忧虑。
他们早就设想好了我们此刻必须面对的苍凉——不是星图卷角的欢乐,不是剑刃上的歌哭,不是脂粉覆盖的凝望,不是祈求,不是一颗星试图击碎的追忆。
——他们让星空冒汗,让星空成为自己压轴的锣鼓——听,星空敲打自己,像敲打一道古老的指令。
他们让谁陷入一场浩荡的花事?星星在花叶上,挣扎;星星,在花叶上,睡去——
他们说出我们无法正视的苍凉。星空总在重现。一颗星攥紧许多锈蚀的魂灵——星空,总在消逝……
谁,在他们翻旧的星图上,写下另外的启示?
14
星空辜负的守望者,站成虬曲的历史。
为何辜负?以怎样艰难的方式辜负?星空对灵魂负有直接责任——星空辜负的守望者,站成谁试图逾越的隐秘?
我想说出星空闪烁的盟誓。不是草籽内部的穹庐,不是酒意深处的酒,不是骤起的潮汐——星空的絮语需要重新编制,需要认真理顺杂乱的经纬,需要站在痛苦或欢乐的方位,倾听——
一只蜻蜓超越青苔,超越青苔密布的星空。它时而湛蓝,时而金黄。金色的惊惶——它复眼中的星空,存着种种半封闭的缄默。
守望者依旧伫立着。星光揪皱黄土。当年的骨头跑到星空上。鸟闪过浮华,在自己的飞翔中,寻找星空浮沉的法则。
蜻蜓的沧桑还会带来怎样的沧桑与救赎?星空辜负的守望者,让历史重复记忆。
15
赤鱼掠动星空。它拥有的潮汛,等待最新的命名。它把混杂着星迹的褐色漩涡叫做石头星象,叫做遗忘时刻嗷嗷磨牙的马或落叶
涛声冷在风里。它的星空属于帆影,属于古老渔歌中飘荡的骨肉,属于河道狭窄的幸福、眺望。赤鱼与谁守旧的传说有关?星星与鱼鳞失之交臂。赤鱼走出多年替代夕照的宿命,露出白亮的骨头——它将山河拴系在苍穹上,它欠星空一片翻涌的羞愧、恨,一份坚硬的痴迷。
它将再次举起纠缠的星光。惆怅的人间走失过多少人影——它把船舷边的欲念,捻成细碎的慰藉。
——挥锄,它挖星空的漏洞。
它重复一颗星的疼痛。水纹扯动天幕它,重复一颗星重复的花期。
它梦见苍龙面额上的黑痣。星盏的须发甲虫之魂——它从偈语中抠出另外的星光用众多翅膀铺展经卷。它经历着偌大的暗,让翔舞之星,习惯祖传的千种苦涩。
赤鱼缓缓划过。
星空震颤。赤鱼依旧如谜……
16
在混沌与草药间,有一丛呼呼作响的星空——
巨大的空茫经不住一声叩问。谁放错了星星的位置?让火成为雨滴,成为鱼鳞上结舌的智者——谁,在无绪的言说中,放错了星星泥泞的际遇?
有人在死者的名字上镶嵌金箔。寺庙中的风,追逐什么?红尘低于酸软的翅膀,低于雕琢性器的手。谁,放错了星星濒死的锋芒?
我们都在守候那种疗救的可能。草药茂盛的时光隐隐作痛。星空被烙在千百种莽阔的裆部。翠绿的星,成为药方上引火的绳索。你有有机可乘的疼痛,有呻吟的所有信念和质询,你虚构着值得谁反复守候的最后疗救?星星集中在经脉右侧,痛点也是遗忘的焦点。谁,举着半把星光,用一根泥筑的骨头,为灵魂引路?
星空转动铁定的合页,它正在关闭一些时辰。谁被救治者搁在碑石上?星光压垮的碑石,经不起太多怀念——谁,在星光中,封存即将出现的种种年月?
17
星盏,让位给更多的乌鸦。你找不到久远的启示录,你找不到一颗星隐藏的逶迤——
乌鸦是哪个时代的星辰?它们飞了又飞。它们的路途比我们坚守的梦境更为迢遥——它们是哪个时代的歌者?它们,为何唱出了所有时代必须汗颜以对的警策?
乌鸦的骨头也是星盏的骨头。但那已绝不是我们头上这群蒙尘的星盏——那些星盏,跃动着无数活的光芒。
而乌鸦的歌哭,超越了星盏。
乌鸦认识我们洁净的祖先,认识祖先脸上焦灼的挚爱。乌鸦还认识什么?祖先的季候消失在季候中。乌鸦像一个向导,引领生与死,依次认领祖先的骨殖和血。
星辰寄放的炎凉依旧硕大,它们压偏了乌鸦执著的飞翔。星盏喘息,为我们逐渐沦陷的祝愿,竖起黝黑而醒目的标尺——
星盏,唤醒更多的乌鸦。
它们在飞,它们,带领星辰,抵达所有不复存在的目的……
18
有人,自星空深处归来——
指纹在星光上旋转。这熟知星空秘密的人,却丢失了星空最后的图谱。
我们用仰望印证某种可疑的高度。可疑的仰望,还是欲望?自星空深处归来的人坐在星空下,他也在仰望。他走过的岔路升起种种灰黑的路标。星空还能抵达何处?他仰望,以失败的方式,接近自己仓促的未来以及往昔
翻查图谱的手已然失去记忆。那时,这双手也曾经成为耀眼之星,挂在高处——手,挥动,天穹簌簌有声……
——我们用仰望印证所有来历不明的苦乐。星辰踉跄前行,它们是否能梦见我们警惕的脚步?它们,是否能记住这一大片即将枯萎的山河?
闪电也是风化的星盏,它跑在其他星盏前面,它记得手执星图的人惊异的脸色。闪电,举起大叠白纸,让你写整部星空弯曲的历史——谁的仰望代替光阴陈旧的疼痛?
闪电,推动星辰——自星空深处归来的人,说不出,星空艰难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