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洋:我没有人设
2018-05-28康琴
康琴
四月底的新北川县城是簇新的。道路整洁宽阔,排排行道树的叶子鲜绿,齐整的居民楼间,一户人家的阳台上红花开得正盛,郑海洋家小区附近的永昌小学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此时,距离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已过去近10年。
十年
“妈,我想吃荞面了。”采访告一段落,郑海洋对静静坐在一边听我们摆谈的妈妈说,他提到的是家附近一间常去的荞面馆。
“走嘛。”郑妈妈没有多说什么,起身收拾。
“等我一下,我想换新裤子。”那是下午才送到的网购牛仔短裤,妈妈去帮他取回来的。在10年前的地震中失去双腿的他转着轮椅扶手进了房间,十分钟后才又重新出来,脸上是询问“好不好看”的眼神,新裤子的大多数被折叠起来压在身下的轮椅上,我们都看见了,但都没有作评价,妈妈别过脸去。
郑海洋埋头摇着轮椅走在最前面,妈妈从后面赶上来,关了门。进了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昏暗,他说,“这两天灯坏了,还没修好。”到了楼下,妈妈推着他走到小区侧门,遇到熟人寒暄了几句,几米开外有一个不算太高的街沿,他在边界处犹豫了一下停下来。郑妈妈走过来,推着他走到街道上。
那家店比想象中远,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郑海洋的电话再次响起,他接起来,语速很快,音量越来越大,不用问,又是公司的事。最近因为创业公司的事务繁忙,业务上的电话不断。
转过一条街,路上人渐渐多起来,有对面走过的人。错过了还回过头来看了看,但眼神平静。
过了桥,拐进毛坝街,有放学后的孩子抱着篮球嬉闹着跑过。十年前的四月,天气也如现在,课间和放学后,17岁的郑海洋也这样跑着去操场上打篮球。
活着
“最近的噩梦多了。”郑海洋说。
他记不清至今接受过多少媒体采访,“今年已经有几十家了”。总避不开谈到地震过往,密集的采访过后,噩梦会再度缠上他,他一遍遍被拉回到十年前。
2008年5月12日下午,地震袭来后的一分钟之内,北川中学老教学楼整体倒塌,正在高一(2)班教室上政治课的郑海洋和同学们被压在废墟之下,熬过了惊恐、绝望、麻木的22小时后最终获救,其间他眼睁睁看着4名同学在身边相继离世,而身高1米83的他,永远失去了双腿。
性格活泼好动的郑海洋一开始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不知道这样残缺地活下去有什么意义,甚至一度想过自杀。周围人的劝慰毫无效果,直到他得知69人的班级里,55名同学罹难。心痛难以言喻,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是多么幸运,而且,父母还好好地陪在身边。此前,他觉得“时间是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
郑海洋开始积极配合治疗,跟截肢后伤口的疼痛做了持久战后,戴上30多斤重的假肢接受训练,磨合的过程,伤口一遍遍破了又结痂。从能站起来保持平衡,到能一点点挪开假肢,他终于走到房间之外,和家人朋友在阳光下合影,照片中笑容灿烂。他回归校园,大学毕业后回到四川,成为一名创业者。
创业并非一帆风顺,他的第一次创业以失败告终。在反复学习和思考后,他总结出了诸多创业初期的经验教训。带着轮椅,他走访了西南地区很多青年创业者,并且搜集了全国几百家创业孵化器的资料,为自己再次创业做好准备。
2015年8月,郑海洋创办的成都草莓秀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诞生。当年10月,在绵阳举行的电商峰会上,坐着轮椅的他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带着公司项目与众多国内一线互联网公司进行交流互动。媒体形容他“没有了初出茅庐时的青涩,眼里满是坚定”,项目却仍中途夭折。
积累了前两次创业经验,郑海洋第三次创业开始从自己的切身体会思考。觉得残疾人中的大多数都面临出门困难、生活不便、心理障碍等问题,他想为残疾人打造一个包括治疗、订制假肢、生活服务、交流等服务的平台。经过细致的市场调查后,他认定了这是一个很有商业潜力的发展方向,同时也有社会价值。这一次,他不仅自强自立,还想为社会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目前项目还处在融资阶段,让他压力倍增。记者问他觉得自己是不是个好老板,他认真地纠正说,“我不是老板,我是跟人合伙。”因为近期的采访和活动增多,他回到北川的家,每天电话不断,公司的同事不断找他商量各种事情。
这种项目想要实现收益,必然需要很长的周期,“前期需要大量砸钱。”但是郑海洋认准了要做这件事,“中国有超过8900万残疾人,他们在公共视野里几乎是失声的,他们内心的孤独往往难以被理解。”“如果建立起这个平台,不仅解决了生活问题,还能让他们找到同伴。”说这些的时候,他眼中闪烁着光芒。
十年时间,公共视野里的这个从地震废墟中顽强活下来的“夹缝男孩儿”已长成大人。
微信上,他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合适的时候发一长串表情,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表情可以随意想象”,或者过很久回两个字:你猜。媒体放大镜、显微镜层层透视背后的他,时不时会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就不停地打游戏、一部接一部看电影,把手机扔在一边,不理睬媒体的采访邀请,也不跟任何人交流。他说。这是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
感恩
情绪平稳,语气平淡,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平淡背后经历过多少痛苦和挣扎。十年过去,物是人非,有些东西恒定不变,比如他依旧只听周杰伦的歌,前段时间还去听了周杰伦成都演唱会。他给同为粉丝的记者看周杰伦送给他的签名照片和写着鼓励他的话的海报,至今还记得当年躺在病床上拿到这些东西时候的激动和温暖。
但更多的东西他无力留住。
郑海洋家的wifi名字写“wifi密码XXX123456”。问他为什么公开自家密码,他说小区里有很多人家都是这样。果然是,在记者手机能够检测到的范围内,有三家都是如此。“大家都可以用嘛”,这是北川人的豪爽。
数字前三个英文字母是前女友名字的缩写,几个月前分的手。他给记者看他们在海边旅游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穿着花裙子笑容明媚。他在沙滩上被埋起来。只剩下一个头。“还是想她,不过又有什么办法?”他开玩笑地说,别人去了海边不穿上装是“半裸”,他就成“全裸”了,说完哈哈笑,笑了又顿下来,“以前还是帅的”。
公司的电话又适时进来打破沉默。他的语气又恢复到严肃。要担忧公司的生存问题,要考虑十名员工的薪酬咋发,责任让他不轻易软弱。带着轮椅,他跑北京、上海等地去拜访投资人,用自己的切身经历阐释项目的前景和意义。
积极努力地活。是活下来的任务之一。因为有公众形象,在面临众多采访时,他会习惯性隐藏起焦虑、难过,“不是出于表演,我没有人设,我是想带给他人希望和正能量的东西。”就像他写的十万字的地震经历的文字,本来计划出版,但因为那些细节太过于惨烈,容易勾起人们痛苦的回忆而最终放弃。
成熟也包括感恩,珍惜身边人,承担责任。
从十周年到来的前三个月开始,他开始去拜访那些帮助过他,给过他力量的人,包括把他从废墟里救出的解放军战士,陪伴他度过康复阶段最黑暗时期的志愿者,鼓励他的同学朋友,好心的捐助者……他以这种原始又笨拙的方式一一去表达自己的感谢。因为在采访时无意间提到想找到曾经帮他复健的志愿者小雨,一经报道发酵后,微博出现#小雨,你在哪儿#热门话题,他赶紧站出来说“恳请大家不要去打扰她”。
很多媒体记者想通过他采访班上的同学,“其实他们很多都在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并不想被打扰”,因为尊重他们的意愿,他把采访要求都推掉了。曾经共患难的高中同學,有的已经离开了北川,大多数都已结婚生子,但至今他们依然每年相约相聚,去看望那些永远芳华年纪的同学。
最近全国很多家媒体采访他、拍照、拍纪录片,说到这里,他把轮椅摇到窗边,落地窗斜洒进来一些阳光,他把头靠到玻璃上去,显得有些疲惫,这时。我看到他的黑头发中间掺杂了一些白发。他说,“每一根白头发都是成长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