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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世无穷

2018-05-26智啊威

山花 2018年4期
关键词:石棺二哥院子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赛华佗背着那个锈迹斑驳的医药箱赶来时,你已经停止抽搐,但他依旧拿出一截黄皮管子插入你的食道,大碗大碗往你肚子里灌草木灰。母亲涕泪滂沱,她扶着你的头浑身颤抖如筛糠;草木灰水从你的嘴角涓涓流出,墨水般在地上染了一片。赛华佗抽出那根黄皮管子,摇头道:节哀吧。话音刚落,母亲的哭声再次爆炸,在轰隆的哭声里,她把你抱在怀里摇晃,继而起身满院狂奔,父亲黑着脸扑上去,夺回你的尸体,并朝她胸口送去一重脚。母亲的身体把篱笆墙撞开豁口,仰面朝天躺在菜园子里哭号。父亲含泪,对其吼道:谁让你卖三妞的羊?!说着,他又要扑上去打,被人拦住了……看着你的尸体,父亲突然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地上,把脸埋在你的脖子里,“哇”地一声哭了。那哭声像呜咽的河水,在院子里奔突,撞酸了人们的鼻子;继而河水漫过院墙,在豫东平原病弱的夕光里呼啸不止……

那时我坐在墙头上,看西天的残云被暮色浇灭,夜色顺势翻滚而来。我便从墙头上跳下,穿过院中熙攘人群,看农药的瓶子,被风吹着在人们的脚下叮当作响,那曲调平缓清脆,像在给你的亡魂送别。

“一瓶农药十二块钱,你一口气就喝了七八块钱!”我嘿嘿笑着,趴在石棺沿儿上,看躺在里面的你已穿上新衣梳了头发,但脸色乌紫,和生前的白里透红判若两人。

你睁开眼,看到我后,惊叫一声二哥。我翻进石棺,你先是瞪大眼上下打量我,然后便紧紧搂住我的手臂,好像唯恐我突然消失一般,我不说话,笑着把你往一边挤。

一别两年,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讲给我听,但我却伸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你不要出声。就那样,我们静静地躺在你的石棺里,听爸妈的哭声撞在石棺上,那一刻我们的身体微颤着。你皱眉道:他们现在装好人哩!说着,泪珠从你的眼角爬出,朝后脑勺乌黑发丛里流去,那茂密发丛像饥渴的黑色沼泽般,悄无声息地吞咽着你的泪。你把头歪向一边,哽咽了起来,我轻拍着你的肩膀,在暮晚稀疏的鸟鸣声中。

天黑透了,没有响器,你的石棺被父母和另外几个人抬上架子车,在石棺要落在车板上的时候,你赌气身子一颠,棺角压住了母亲的手。众人见状,惶然抬棺,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抬动丝毫。“算了吧。”我推了推你。母亲的手从石棺下抽出来后,肿胀如一根根粗大紫薯,她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对着石棺含泪骂了一句:死妮子!你没有回声,我也沉默,就这样,昔日的庭院离我们越来越远。

父亲拉车,母亲扶棺,二叔和小叔紧随其后;我们从闷热的石棺里爬出来,坐在石棺上,月光好啊!四野岑寂,只有车轮在凹凸地面上的颠簸声,轻敲着路旁杨树上鸟雀的惺忪睡眼。

一路上你很少说话,眼泪滴落在石棺上,继而珍珠般炸裂,化作无数颗细小而剔透的珠子,在月光下四散而逃。

这时,风扬起你的发,我伸出手,你的发像黑色流水穿过我的指间,向身后涌去;田野上,风是墨绿色的,像薄如蝉翼的纱巾般上下翻动;猫头鹰的梦呓和野兔的磨牙声在纱巾上弹跳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直到一双深潭般的羊眼在虚幻中显现……我惊叫一声,指着月光下那两只上下弹跳的羊眼让你看,一瞬间你瞪大眼,捂住了嘴……那一双羊眼在墨绿色的风中散发出奇异的光亮,那亮光裹挟着我们,涌向一九九三年那片青草和无数野花混合的奇香中。

一九九三年,母亲从集市上带回一只小羊,交给我们放养,但主导权在我手中:因为年长一点,想必能更好地照管羊。母亲的想法很好,但后来却事与愿违。

起初,我们的心都拴在羊身上,放学后飞奔回家,牵着羊就往野草葳蕤的汾河跑去。你跑得慢,每一次都落在后面,带着哭腔,边追边喊:二哥,等等我!二哥!二哥!我假装没听见,跑得像脱缰野马。

如今我非常怀念和你一起在汾河放羊的光景,那时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看云在宝石蓝的空中变化形状;羊在我们身边吃草,有时它从草地上仰起脖子,用沾满草汁的嘴对着远处“咩咩”叫上几声,仿佛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羊沉思一会儿,又低头继续吃起了草。

待羊吃圆了肚子,我们头戴花冠往回走:我头上的花冠是你亲手采花编织的,你把它送给我,以此换来回家途中能牵一会儿小羊的待遇。

时间久了,我对羊的新鲜感日渐消退,对其照顾也开始潦草。而你却不同,在家里,你的心无时无刻不盯在羊身上:喂它喝干净的水,吃最新鲜的青草或树叶,还在羊睡觉的地方给它铺上一层柔软的干草……

那年月里,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之间常有摩擦。有一次我看堂屋里地面脏了,指挥你拿笤帚扫扫时,你白我一眼后脱口而出:凭啥?

憑啥?你一个女娃家不勤快,长大后谁肯娶你?

你哼一声,不再理我。我气呼呼地走到院子里,那只羊跑过来对着我咩咩不止,叫得我心更烦乱,遂朝羊腿上就是一脚,羊惨叫着逃开了。你听到羊叫,跑出屋,看瘸着一条腿的羊在院子里逃窜,眼泪“啪嗒”一声滴落了下来:你打羊?

我不理你,并得意自己找到了你的软肋,遂追着羊屁股狠踹。一时间,羊的惨叫声夹杂着你的哀求声在院子里翻滚,那粘稠而颤抖的声音惊飞院中枣树上的鸟雀,在声音的射击中,它慌乱地拍着翅膀,仓皇而逃……

那双深潭般的羊眼很快便消失在了墨绿色的风中,田野上又渐渐恢复了沉寂。

你的石棺落在我的石棺旁,这里荒草没膝,从枝叶间掉下的月光洒在草地上,像无数块闪烁的碎银。父亲拔出一小块儿空地后点起纸钱,在腾起的纸灰中,父母的哭声,伴着三尺厚的虫鸣,在汾河南岸炸响了。那哭声先是在我脑袋里翻滚,交织,最终形成一股声音的洪流,轰然撞开了我意识里的声音闸门。那一刻,我看到五颜六色高低错落的声音从我意识里汹涌而出,在汾河近乎干涸的河道里流水般激荡着,形成一个个巨大的漩涡。

那声音的漩涡衔着我回到了两年前夏日的那个傍晚……

两年前夏日的那个傍晚,你在汾河边洗脚时,漩涡咬住你的凉鞋,在你的尖叫声中我从河滩上起身,扑向流水中的漩涡,抓住你那只印有兰花的凉鞋扔向岸后,漩涡便锁住了我;我伸出的双手在河中央忽高忽低,河岸上你慌乱的身影和焦急的呼喊很快便从我的耳畔消失了……直到第二天黄昏,我浮肿的尸体在河下游闸门口被打捞上来时,父亲和母亲的哭声像此刻一样,伴着三尺厚的虫鸣,在汾河南岸炸响了。

我溺亡后,你终日牵着那只羊沿着河而行,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来,对着水中的激流或从树上掉下的鸟鸣喊一声:二哥。见无回应,便继续前行。羊吃草时,你一人躺在草地上,任流云擦疼眼,擦出泪,那泪水汩汩,在河滩上漫溢。

羊吃圆肚子,便卧在你身边,你把羊搂在怀里,跟它说家里大事小事,邻里间的鸡毛蒜皮。在无人时,你会对着羊偷偷地叫上一声:二哥。然后迅速低下头,用余光左右巡视,好像唯恐被人听到。这时,河堤上归巢的鸟雀洒下一阵啁啾,你以为那是它们在笑话你,于是赶紧起身牵着羊往村中跑去。

那段时间,你对着羊喊二哥,对着树叶喊二哥,对着荒草喊二哥;对着风声、雨滴、鸟鸣和暮色喊二哥……我都听到了。起初我总是捂着嘴笑你,但后来我就不笑了,你喊一声,我就会应一声。但你听不到我的回答,想到这,我心里酸酸的,一个人低着头,沿黑魆魆的河堤往回走……

我知道,在你看来,那只羊是替我活在我死后的日子里。所以当母亲面对大姐的医疗费焦头烂额而决定卖掉那只羊时,你扑上去抱着羊大哭,又转身跪在母亲脚下乞求。母亲承诺,卖掉后明天赶集再给你买一只小羊,但你死活不肯,母亲非常生气。那天早晨,她打了你耳光的右手在熹微的晨光中颤抖,你右边脸上五个红指头印赫然醒目……你没有还手,也没有喊疼,只是跪在地上,频繁给母亲磕头,求她不要卖掉那只羊。那一刻,我看到母亲用双手捂住了脸,滚烫的泪水从她指缝间汹涌而出……

妹呀,你那时还不知,死后是一段漫长而孤寂的日子,因不满十八岁,我的石棺只能停在河滩的荒草间,待十八岁后方可葬入坟院。在这期间,我的阴魂不能走进田间那片坟院,也不能和埋在那里的爷爷奶奶大伯和二婶说话。我时常一声不吭,倒挂在河滩的梧桐树上,像死掉的钟表的指针……

他们走时,鸟鸣从树上滴落着,我跳下石棺想送送他们,却被你厉声制止了。我又回到石棺上,坐在你身旁,拉起你的手。

你叹了口气,抽出手压在脑后,躺了下去——起风了,树叶在夜色中飒飒作响。

母亲卖羊的那个下午,我就坐在墙头上——在死后大多的时间里,因闲闷无聊,我常坐在咱家墙头上,看一家人进进出出,忙前忙后,那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家中,只是暂时从这种忙碌的状态中脱身了片刻而已。

那只羊卖给了一个骑着凤凰牌自行车身材瘦削的羊贩子。起先,那只羊在院子里逃避着他的追捕,后来母亲用一把青草,引诱羊过来吃;这时,藏匿在篱笆后的羊贩子突然起身扑上去,那只毫无戒备的羊被他扑倒后惨叫着挣扎,乱弹的羊蹄儿踢到了他的右眼,他“哎呦”一声捂住了眼。这时,羊欲起身逃走,母亲顺势扑了上去,在羊的哀鸣中制服了它。我看到羊贩子的眼珠通红,眼圈青紫,他骂骂咧咧地朝着羊头狠踹了两脚后用小拇指般粗细的绳子拴紧羊腿,然后把羊绑在自行车后特制的木板上,稳固后,飞一般消失在通往村外那条尘土纷飞的路上。

羊消失很久后,它的哀鸣声还在院子里回荡……

我看到你放学后,满院子找羊,继而跌跌撞撞冲出院子,你的喊叫声和脚步声响彻村中的角角落落……临近黄昏,母亲下地回来,你看到她后,惶急喊道:娘,羊哩?

卖了。母亲的回答轻描淡写却又极具分量。这两个字从她嘴里飞出,石头般呼啸着朝你的脑袋砸来,你一声惨叫,晕倒在了村头那棵大槐树下。母亲丢下锄头,叫着你的名字跑了过来。

无论母亲怎么给你解释,这个家有多么需要卖掉那只羊,你都不吭不响,好像她在对着一具死尸讲话。

你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两天后,走出屋子来到院中,坐在篱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窗台上那一瓶未开封的农药折射着耀眼的光亮。

父母下地了,大姐不知去了哪里,我们的家在这一刻显得空空荡荡。你握着农药瓶子的手心渗出了一层滑腻腻的汗液:你拧开了农药的盖子,你合上农药的盖子,你拧开了农药的盖子……一整个下午,你在院子里重復着这个动作。有时你把瓶嘴送到自己嘴边,泪珠会迅速打落你的手,你再次举起放下放下又举起……

那天下午,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上百次后,你的嘴含住了农药的瓶口,抿了一小口,像是突然尝到了农药的美味继而痛饮了起来。那一刻,阴风卷起院子里的尘土和杂物上下翻飞,鸡鸭也突然聒噪起来,一时间鸡鸣鸭叫伴着洗脸盆撞击砖头的声音夹杂铁锨倒地的声音在院子里相互冲撞,噼啪作响……

风熄灭后,院子里一片狼藉,你躺在狼藉之中,农药的瓶子在你手边旋转着,像一只濒临瘫痪的陀螺……

他们走后不久,天上突然炸响惊雷,继而乌云翻滚,擦掉了深蓝夜空,雨滴子便在这个时候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这时,我突然大喊一声,像犯了神经病一般从石棺上跳下,冲进田野上瓢泼大雨之中,然后回头对着你大声喊道:妹!来!跳个舞吧!你从石棺上坐起身,看着我,摇摇头说不会跳。什么叫不会跳?什么又叫会跳呢?人无完人,舞无定法,来吧妹!跟着我的节奏,把屁股扭起来,把双手举起来,把头发甩起来:风给我们吹琴,雨给我们伴奏,雷在给我们敲鼓哩!来吧妹!跳起来吧!在大雨如注的田野上跳起来,在乡村浮肿的皮肤上跳起来,在河水的呜咽和羊的哀鸣声中跳起来……

看着我怪异而夸张的舞姿,你笑了,像皲裂的土地上长出了新禾,禾尖上挑着晶莹的露珠;你笑了,雨停了云也散了,你的二哥在空旷的田野上依旧忘情地扭动着他的屁股,挥舞着他的双手,狂甩着他的头,像陷入了癫狂一般——你笑了。

往后的日子,你话多了,笑也多了。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躺在石棺里呼呼大睡,再也没有人把我们从酣睡中拔出来,嚷嚷着让去田里干活,我们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再也不用担心时间问题。

每当夜幕降临,我们便爬出石棺,在河滩上淌着厚厚的月光摘野花,捉螃蟹,收集鸟鸣。我们用野花装点石棺,河滩上几十具石棺中,就我们两个的最绚丽夺目。

我曾一度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像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无限流淌下去。直到那天深夜,田野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羊叫声。你一个激灵睁开眼,坐起身从棺盖的缝隙里朝外望:在田野墨绿色的风中,被母亲卖掉的那只羊站在阡陌上,对着我们的石棺“咩咩”叫着。你揉了揉眼睛,那只羊并没有消失。你慌忙推醒我,拉着我把整个头探出石棺,指着田野上的那只羊惊呼道:二哥,你看!

一时间,我们面面相觑,满脸惊愕,继而跳出石棺,朝那只羊飞奔而去。那只羊发现我们后便转过身,不急不慢地朝夜色苍茫的田野深处走去……

在我们奔跑的过程中,它不时停下,回头对着我们“咩咩”叫上两声,又继续往前走。我们相视一笑,双腿开始加速。这一次,你跑得非常快,我看到风扬起了你的发,我伸出手,你的发像黑色流水穿过我的指间,向身后涌去;田野上,风是墨绿色的,像薄如蝉翼的纱巾般上下翻动……

作者简介:

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现居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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