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村
2018-05-26王新建
从红尘滚滚的城市一头来到陕北的某一个村落,倘若是冬天,你会觉得荒凉并不可怕。路过一个村口,一片只剩秸秆和枯藤的田间,没有什么可以遮住阳光,大地在繁华落尽后,原貌在阳光下坦坦荡荡。这时的天地,是没有欲求的世界,是灵魂回归到肉体的出发地。这是本能的回归。一个季节在色衰之后,这个状态就是必然的归宿。
冬村,阳光和北风不停地汲取欲求的颜色,不停地琢磨叶子的锐角。这样,冬村的轮廓在两个节气过后,逐渐成形了。
我的内心并不荒凉,我是来寻找荒凉的,寻找多年前和故乡有关的一个梦想。“三十年以后,我要回故乡,式微,式微,胡不归”,我曾这样写过,而这冬村最像我的故乡。冬村的叶子落尽以后,亲人们把农具拾掇干净,人们暂且放下庄稼的话题,在墙根下,漏着充足阳光的老树旁,闲话逗乐。这就是我羞于说出口的梦想的情景,不荒凉,它年年岁岁长在心的土地上,在漂泊的阴郁日子里,不时在我心头摇荡。于是它繁花似锦,葳蕤生色。
冬村,是一个深处的梦,它和伟大的理想无关。理想有色彩,是开疆拓土;冬村的土地上盛产思想,收获故事。
冬村是一幅铅笔勾勒的连环画,村落是人的家园也是老树的家园,这些高树矗立在院落外,俯视着村子,有孩子把树上落下的槐籽撿起来,用石头捣碎了,揉成球形玩。几乎每棵老槐都有鹊巢,像一个箩筐,不会唱歌的鹊,翘着大尾巴对着蓝天唠叨不休。
相形之下,落叶后的枣树显得单薄许多,且奇形怪状丑陋不堪,只是初冬时节,树顶上遗落着几个风干了的红枣子,阳光下很是惹眼。儿时,我们常常把土块攒一堆,为了那焦渴已久的希望,不惜一个午后的时光,向着那个天空中顽固的红点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很多时候,我们借助时间和寒风,才获取微小的果实,从中明白了执着不一定能够换取成功,也懂得了坦然的朴素意义。
冬村,每一棵树都很坚强,它们赤裸着身子,望日头“照临下土”而歌,也对着北风而舞。我相信长久的生命都有灵魂,它见证着一茬茬人们从窑洞里诞生,然后又一茬茬回到土地里去。它看惯了日升月恒,云起云回,守候着这片春温秋肃,安若高山。
村里的人不再因为农事而奔忙,几个女人围坐在热乎乎的炕头,拉着家常也顺带做一件手边的活计,没有主题,只要不招惹是非,只要手里的针线活不停下来,拉到日头西斜,拉到男人肚子饿了,把双手套在袖筒里从外面回来,拉到墙外传来孩子叫妈妈。这样,像线头一样长的话头才被迫咬断。
男人们多是聚在向阳的墙根下,平辈之间爷孙之间互相逗逗乐,吓唬吓唬几个不听话的娃娃,都是寻常事,但男人们关心的事情更大一些,除了自家的村里的事,他们也拉国家拉中央,拉奥巴马,拉普京,有的甚至知道朴槿惠、默克尔,当然,最后又把主题拉回牛羊这些牲畜上面去。
这不是冬村的全部,对人们来说,农闲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插曲,到头来,生活的主旋律依然是生活。人们要照顾眼前的吃喝拉撒,要挑水,要喂养嘶叫的牲口,要准备人家婚事的礼金,再过些日子就是年关,样样数数都得置办。于是也发愁,也要动心思。面对明天,心里都有一个算盘一本账,今天放松了,明天可能就要出岔子。
但是,人家的婚事近了,自家再忙,也得撂下。这个时候,再厉害的媳妇也不去干涉,变得善解人意了,毕竟是喜事嘛。再说了,谁家的门前不过日头。忙碌一阵子以后,再也不用掐指头算日子了,那天终于来了。这一天是个黄道吉日,男人们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刮干净胡茬出了门。女人们少不了在镜子前面多折腾一会儿,反反复复,意念里可能还要过一遍自己进门的情景,嘴里不说,心里抱怨肯定是有的:跟了穷小子,就没有享几天福。唉,算了,还是认命吧。
大家一起动手,把一个平日死气沉沉的村子折腾得热热闹闹,客人都是十里八乡来的,互相问候,互相敬酒,一定要招呼好远近来的人,谁也不能让他们瞧不起,让走后说道咱们的村风不好人气不好。
村口炮声响起,新人回来了。
婚事办完,村子又回到平静的日子,经这一闹腾,人们反而好一阵子回不过神,对这平淡的生活反而不适应起来。可是不要紧,接下来就是过年,那是一个漫长的节日,虽然年总是重复,但是新年一定会发生一些不同的动静。
生活就在这枯燥与偶尔喧闹的交替中延伸。
村子的冬天,是生命诞生的旺季,爱情不会因为天气的寒冷而降温,春夏作物的疯狂,就是为这爱情与生命萌芽奠基的,饱满的麦子里,孕育着一年里的欢乐,孕育着洞房花烛的幸福,以及产房里的春风满面。
冬村,出发的地方,人们在这里喝饱了奶攒足了劲,然后去了山外,然后你累了,再想起它的时候,你回来歇脚。
(王新建,陕西人,生于陕北黄土高原一农民家庭。幼年喜读书、书法。后以传道授业为务,虽贫,不因而废其所好,在家乡创办中山林书院,传授国学、书法。散文集《山河盘游》即将出版。)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