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与古人同喜同悲
2018-05-26安春华
韩联社,笔名萧含,石家庄市藁城区人,资深媒体人,作家,学者。现任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艺委会副主任、石家庄市诗词学会副会长。著有文集《家园里的流浪》,历史文化散文集《孤鹜已远——与古典诗人的灵魂对话》《我为峰——中国古代四大帝王心灵史记》,中篇小说集《清明前后》,杂文集《秋风集》,诗词集《独吟楼诗草》《红船与白夜》等。
解读历史的书多如牛毛,与时下流行的幽默风、调侃风、极简风相比,萧含这种激情四溢的写法,好像已经过时。但是他说,面对古人,尤其是古代文人,我做不了高高在上的局外人。因为我没有足够的资格去俯视或傲视他们。我更愿意潜入他们的内心,与他们同喜同悲。在看见他们的同时,也就看见了我自己。
我当饲养员的时候,曾对着驴马牛骆驼高歌:我有一个梦想
安春华:看《我为峰》这本书上的作者简介,发现您居然当过饲养员。从饲养员到媒体人、学者、作家,这转型可够大的。
韩联社:哈哈,貌似草根逆袭很成功,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我上学那个时代,是一个荒废的时代,时兴白卷英雄,成天搞大批判,要么就是“开门办学”——去生产队下地劳动。从课堂上是学不到什么了,忘了从哪搞到一本《红楼梦》,那时《红楼梦》可是禁书,结果还没看完就让老师逮住给没收了。后来又从邻居家发现一本《唐诗三百首》,如饥似渴地读。我的写作能力很早就被发现,也被认可,但同时,我又思想“落后”“反动”,爱发牢骚。还记得高中时让写革命日记参加展览,大家都写,当然都是抄抄报纸,我觉得没有意义,最终也没有参加。
高中毕业以后,我在县文化馆干过几个月,后来参加公社的通讯员选拔,落选了,就回了家。那时我叔叔是生产队长,安排我当饲养员。所以我有多半年当饲养员的经历,对铡草、筛草、拌草门儿清。
安春华:是什么机缘让您重新走出来了呢?
韩联社:就是1977年恢复高考。1978年3月,我被河北大学中文系录取。
安春华:上了大学,感觉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吧?
韩联社:当然。大学时几乎读遍了古今中外名著,从图书馆一借一摞,拿回宿舍昏天黑地地看。读不下去就硬读,可以说是生吞活剥。什么《约翰·克里斯朵夫》《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人间喜剧》《复活》《战争与和平》《神曲》《浮世德》……还记得《复活》当时就没读懂,工作以后又买了一套才读懂。《浮士德》也是讀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云。那时的原则就是:不管懂不懂,读完再说。
安春华:大学毕业以后您就被分到新闻单位了吗?
韩联社:是的。我1982年被分配到石家庄地区《建设日报》,写评论;1993年石家庄地、市合并,我来到《石家庄日报》搞时评,后来又到《燕赵晚报》办起时评版,临退休那几年是主管专刊副刊。
安春华:做新闻工作带给您的收获是什么?
韩联社:表达能力提升;社交能力提升。我刚干新闻的前三年,根本不知道怎么采访,我这人不爱说话,不爱交往,记得有一次问了采访对象多半天,回去以后稿子愣是没写出来,苦恼啊。但是做新闻的一个好处就是,逼迫着你强大起来,逼迫着你提升自己的思索能力、语言表达能力、文字表达能力。
安春华: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研读历史的呢?
韩联社:很早,也说不上准确时间。早在《建设日报》的时候,我就在评论版上推出过两个小专栏《闲聊三国》《史记随想录》。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比较完善的历史知识积累,都是就事论事,笔法稚嫩清新,但是笔触很轻松,读起来有趣而不累,所以推出后大受欢迎。
文人内心承受的孤独与压力,比常人大得多得多
安春华:您在2007年出版了《孤鹜已远——与古典诗人的灵魂对话》,是什么触动了你去写这些古典诗人呢?记得2006年于丹登上央视《百家讲坛》掀起国学热,您写这本书是不是受国学热影响?
韩联社:跟国学热没关系。这本书里的有些文章是早就发表过的,那时还没有《百家讲坛》呢。我当时吧,就是想把多年来读诗、读史的材料,写成有我自己特色的书。正好那年报社岗位调整,我的岗位悬置不决,出现了一段空闲期。我就研究这些诗人,看看他们的理想观、价值观,希望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一些心灵上的指引。而这些古代诗人,让我找到了隔代知音的感觉。
安春华:这本书写了多长时间?写起来顺手吗?
韩联社:写了一年。困难也很多。一是资料少,在正史中,重要的儒林士子会有一篇单传,不太重要的——这个重要不重要的评判标准不是从文学角度,而是从政治角度,没做过大官或做官时没留下大影响的人,往往只有简短几段甚至几句话的记录。不足的部分就靠看历代杂记来补充,但杂记所述往往真假难辨。
安春华:您依靠什么来辨别真假呢?
韩联社:一是根据我读史获得的历史常识,再一个就是根据人性,看是否符合人性。这样把资料吃透以后,再面对的就是克服写法上的困难。我需要提炼最吸引人的一段导语,需要找到读者兴趣的触发点。肯定不能写成某某作品分析或某某事件罗列,如何把人写活,需要费思量。总之,你得有一个强大的气场,不能怯场,但这气场的底气不是硬撑的,而是靠投入,靠知识积累和语言驾驭能力。一句话,如果没有足够多的积累,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假的、废的。
安春华:古代诗人,或者说文人,他们的诗情才华往往是和人生磨难成正比的,是在现实压迫中迸发的。那么你最喜欢、最佩服哪一位?
韩联社:司马迁。史学界,到现在,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看班固写《汉书》就拘谨保守多了,写不出那样的东西。他的人格、骨气让人敬重,他敢写《今上本纪》,这得有多大的勇气啊!而且他拥有开放的思维、平等的观念,不受陈旧观念的束缚,这很让人崇拜。
安春华:像他这样的人毕竟寥若晨星。还有很多很多的文人,人们在享受他们诗文的同时,对他们的人品却多有看法。您如何看待文人的弱点?比如孤傲,放荡,嗜酒,好色,或者天真幼稚,或者随风俯仰……
韩联社:人性没有完美的。就拿孟郊和韩愈来说,两人是同时代人,关系也很好,但他俩的命运却有天壤之别。孟郊科举不顺,三次才中,他落第时写的诗,那个可怜劲儿啊,简直就是一个可怜虫。一旦中了呢?春风得意,洋洋自得。但是他中了之后命运还是不好,为嘛?当小官他不乐意,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就挂冠而去,弄得自己衣食不举。但当大官呢,他除了写诗又不会干别的。所以说,他的命运不好有自身性格的原因,他的所思所做始终是围绕一个“小我”。韩愈也经历过落魄,他落魄时可以当孙子一样求人,但是一旦上位了,立马一身正气为民请命。其实他求官时写的那些信相当肉麻,他的求官路甚至可以用“无耻下作”来形容。
安春华:可见人人都有缺点,甚至污点。
韩联社:对。伟大和渺小很难从道德层面上去界定。你说苏轼好吧,苏轼好色,小妾一大堆。你说白居易好吧,白居易晚年写了很多无聊肉麻的诗。人性没有完美的,如果这世上有一件完美无缺的事物,那肯定是假的。还是要理解、包容、看主流。
安春华:可是,老百姓并不容易原谅文人的缺点,相反,他们津津乐道于此。
韩联社:所以,知识分子内心承受的孤独和压力,要比平常人大得多得多。承受住了,就是天才。承受不住,就一闪而过,比如李贺。
安春华:有人说,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设计了很多东西,制度层面的,伦理层面的,但是他们从来没给自己设计一个位置,所以不得不在与统治者的亲与疏、即与离当中品味酸甜苦辣。你对此怎么看呢?
韩联社:精神自由还是必须保持的,总得给自己留一方净土吧。当然,也不要弄得像孟郊那样活不下去,还是尽量让自己的生活自如一些。同时,对世俗束缚也不必看得太重,人活在世上,总是需要适应一些规则。
哪怕重复,也要表达。总有一点会是属于我自己的
安春华:你是怎么跨入到《我为峰》的写作上来的?《孤鹜已远》研究的是诗人,而《我为峰》研究的是帝王。
韩联社:这是花山文艺出版社跟我约的稿。他们策划了一个“大师的巅峰时刻”丛书,分为艺术家卷、军事家卷、政治家卷等,涵盖古今中外。其中政治家卷约我来写。
安春华:您一共写了多少人?
韩联社:本来想的是国内国外各写五人,结果我写到第八个时感觉快崩溃了,就只以八个人来交稿了。
安春华:这八个人分别是谁呢?
韩联社:秦始皇,曹操,武则天,成吉思汗;亚历山大,凯撒大帝,彼得大帝,拿破仑。
安春华:您选题的依据是什么呢?
韩联社:我熟悉、了解、有感触、耐品味的。他们的成就很厉害,同时他们的经历又很曲折的那种。
安春华:写这些人物最突出的感受是什么?
韩联社:再伟大的人物也是一个普通人,有七情六欲,和常人一样。不一样之处是,他们抓住一个偶然机遇,就能开辟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平常人对机遇重视不够,或者说认识不到那是机遇。
安春华:这些人带给你的感觉和文人不一樣吧?
韩联社:当然,气质完全不一样。我和诗人文人,更觉心灵相通,觉得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所以写《孤鹜已远》时感觉顺风顺水。但写这些政治家,就像攀登一座座高山似的,筋疲力尽。我与他们之间有身份的隔阂、时代的隔阂,要写出他们常人的一面和异于常人的一面,要写活,写得触手可及,必须将自己充分代入进去,才能获得他们的心灵体验,才能有激情感。比如我写秦始皇:他关键时刻的一个犹豫,导致了最后的全面失败。什么犹豫呢?就是最后一次出巡时,二世请从,他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以前他出巡从不带儿女,这个犹豫体现了他常人的一面,儿女情长的一面,但却成为赵高的突破口。
安春华:解读历史的书现在可以说“汗牛充栋”了,您不怕与别人的观点重复了吗?
韩联社:哪怕重复,也要表达。任何食物,你都要亲口吃上一口才知道好吃不好吃。研究历史是我的个人爱好所在。也许一个历史人物,我写的和别人写的总体上差不多,但总会有一点是属于我自己的,是新的,是不同的。有这么一点就值得。
安春华:谈谈您近期的研究和创作吧,最近在写什么书?
韩联社:一方面修订《我为峰》,准备再版,另一方面给河北大学出版社写了一本历史镜鉴类的书《史海殷鉴录》,今年有望推出。
安春华:您在史学研究上有什么目标吗?
韩联社:没有目标。
安春华:在文学上呢?
韩联社:也没有具体目标。设定目标会构成一种压力和束缚,还是随兴趣走更好。其实我也一直在探索,在寻找那种激情澎湃的感觉。
安春华:我发现,您的创作,可以说是一种激情之下的创作。
韩联社:对。
安春华:但是现在,解读历史更流行一种“置身史外”的轻松姿态,流行幽默风、调侃风、极简风。
韩联社:历史散文都是各具特色,各有各的姿态。只要符合史实,什么风都可以。不过呢,我自己还是更愿意进行一种投入式、体验式写作,我愿意设身处地去考虑古人的所思所想,愿意为他们的某个行为找出一些理由,愿意去体验他们的喜怒哀乐,与他们同喜同悲。我做不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局外人,因为我没有足够多的资格去俯视他们。我更愿意潜入他们的内心,勾勒他们的“心电图”,写出他们的心灵史,这就是我的目标。
编辑:郭文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