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沃土上的不老松

高宏然

1972年夏天，一个瘦高俊朗的文艺青年来到位于燕山深处的小山村——青龙县沙河村，白天和社员一起下地劳动体验生活，晚上就住在村支部书记张平义家。从此，这里成了他一生的牵绊。

2018年，以张平义父子为原型、反映两代农民不同命运和追求的话剧《雾蒙山》，被河北省文化厅列为“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重点舞台剧目”。

在长达55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始终扎根于山村的沃土。正是从张平义父子等众多农民身上，他汲取了无穷无尽的艺术灵感，进而创作出大量农民喜闻乐见的优秀作品。他，就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文化部部管专家、河北省省管专家、九次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的河北剧作家孙德民。

扎深根——深入生活是唯一的法宝

1962年，孙德民从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主动放弃在天津任大学助教的工作，回到家乡承德，到话剧团当了一名编剧。召唤他的，是故乡的亲人，更是从小就深埋在心中的艺术梦想。

深入农村、体验农民生活是他步入戏剧之门的第一课。1972年，承德剧团要对原来的话剧和电影《青松岭》进行修改，孙德民跟随老编剧张仲朋来到位于燕山深处的青龙县沙河村体验生活。这种“体验”，可不是走过场，而是长达8个月的艰苦实践。每天他们跟农民一起下田种水稻，上山栽树、剪枝、培土，当地的农民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8个月后，孙德民收获的，除了浑身的酸痛和满手的老茧，还有真实生动、洋溢着泥土芬芳的创作素材。

自此，沙河村成了孙德民一生的创作基地。孙德民说，对于一个剧作家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深入生活。你在生活中吃多少苦，流多少汗，花多少心血，在作品中就收获多少果实。直到今天，他跟年轻编剧们经常说的一句话也是：深入生活远胜于创作技巧。

在孙德民的剧作中，除了关注时代大背景下农民的生活状态、喜怒哀乐，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關注基层的农村干部。“这是一个经常被忽略的群体，他们是传达和落实党和国家政策的最后一环、也是最关键的一环，工作非常辛苦。尤其是村干部，现在还有点补贴，过去可是一分钱都没有，全都是无私奉献。因为我长期在农村生活过，对他们太了解、太熟悉了，所以我特别知道他们的不易。”孙德民说。

在滦平县西地乡有位副乡长，白天上班，晚上回到家还要到承包的稻田干活，一干就是大半夜，困了就盖上皮袄在地里睡会儿，第二天早晨吃点妻子送到地头的干粮，又去乡里上班。这件事深深触动了孙德民，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些平凡而伟大的人物写进戏里。剧本《牛主任回家》就这样诞生了。研讨会上，除了当地的干部，还有很多没啥文化的农民也被请到现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牛主任一夜没回家，给牛治病，那治的是什么病？”有人较真地问。在场的兽医接过话来：“是牛鼓胀，就是胃病。”孙德民认真聆听大家的意见后，趁热打铁，连夜修改剧本。这个剧本刚一出手，就被著名导演许欢子看中。她说，孙德民的作品有两个特点，一是题材新，不雷同；二是抒情味浓，写出了农民的感情和乡土气息。

如今，尽管孙德民早已是享誉全国的戏剧大家，但从刚入行时养成的深入基层、不怕吃苦的工作作风却始终没变。2016年在创作河北梆子《李保国》时，他手头的资料非常丰富，因为当时媒体已经进行了大量报道，但他依然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亲自下去走访。他说，只有走下去，让自己重新接受一次感动，才能真正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为此孙德民到李保国生前工作过的河北农业大学及前南峪、岗底、葫芦峪等地，和他的领导、同事、妻儿、学生们一次次深谈，并数度流下感动的泪水。在奔波跋涉的路上，孙德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李保国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一次次的深入调研中，他终于有了答案，所以才有了剧中主人公那段质朴而感人的心声：“我就是想为老百姓干点事儿，干成点事儿！”

这部戏写活了李保国，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全剧的“土气”，如“瞎子逮蝈蝈还得先听听呢”“一把荞麦皮榨出二两油来”等百姓土话，比比皆是。这些素材都来源于剧作家对生活的深入了解。

2017年10月9日，第十四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表彰会在京召开，河北梆子《李保国》因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制作精良而斩获大奖。这是孙德民第九次获此殊荣，可谓前无古人。

挖深井——在时代变迁中“重耕”精品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的话剧市场普遍低迷。在困境中，孙德民立足于承德本土这个“天然民族文化宫和露天博物馆”，将目光投向山庄及外八庙。他把承德历史文化作为自己创作的“矿脉”， 走出一条独特而辉煌的山庄戏剧之路。由孙德民首提的“山庄戏剧”，用现实主义创作风格记录时代发展的年轮，开创了具有浓郁地方文化特色的戏剧风格。《帘卷西风》《班禅东行》等历史剧及《泉水河》《飞水滩》等现实题材的优秀作品，成为中国戏剧界的一笔宝贵财富。

很多人惊讶于孙德民的巨大成就，因为搞戏剧创作的人很多，但能在全国叫响的精品力作却很少。对此孙德民认为，打造精品的过程犹如挖深井，除了扎根生活，找准方向，必须集中精力，反复打磨，并要勇于反观自省，不断深化和完善主题，以适应时代的发展和群众的需要。我国著名戏剧评论家余林先生在为《孙德民新剧作选》作序时提出一个概念：重耕。自此这也作为一种创作现象被学者广泛关注和研究。

重耕，就是以前写过的完整剧本，甚至有些是获了奖的作品，在若干年后又重新创作。1998年孙德民创作《圣旅》，剧本的原作是1986年的《班禅东行》，就此开始进入重耕创作时期。后来他又根据自己的原作《这里一片绿色》创作了《秋天的牵挂》等一系列“重耕”作品。很多人不愿意嚼“剩馍”，为什么孙德民如此热衷“重耕”？他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会有创作空间的局限，也有自我认识的局限。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个人生活阅历的增加及戏剧表达能力的提高，对人物的塑造也有了更深的理解。所以，剧作家必须与时俱进，勇于反思自己，完善主题，这也是一种文化自信。

在孙德民创作的50多部大戏中，有30多部荣获全国性大奖。除了“五个一工程”奖，还有7部作品获文华奖，3部作品获曹禺戏剧文学奖。

虽然功成名就，但他依然笔耕不辍。他说这一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写剧本。他至今依然记得小时候看承德话剧团演出时的兴奋和激动。他说，舞台剧让创作者能直观地看到观众的反应，那种亲近感、紧张感，台上台下的呼应共鸣，尤其是演出成功后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令他苦累皆忘，欲罢不能。为人民服务，创作出符合时代精神、让广大农民喜爱的作品，是他在古稀之年依然废寝忘食“挖深井”的不竭动力。

写深情——用心寻找人物的精神高地

剧本体现了剧作家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孙德民的作品之所以接地气，受欢迎，与他跟农民的感情分不开。1964年他到承德话剧团后，曾在农村待了3年。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他感受到中国农民的苦难，也感受到他们的勤劳和善良。有一年端午节，乡亲们自己只舍得吃一顿粽子，可一听说孙德民爱吃，家家户户都给他送粽子，足足够他吃一个月的。这件事儿带给他的温暖和感动，一直延续到今天。

孙德民的职位经过几次变迁，无论是普通编剧、剧团团长还是文化厅副厅长、巡视员，他始终保持着谦逊随和的个性。勤勉的作风，宽厚的人品，与山区人民心意相通、患难与共的鱼水深情，让他的艺术之路基石坚稳，大道通天。

青龙县八道河乡七道河村是他艺术道路上的第一个“根据地”。后来孙德民回城后，他家又成了七道河人的“根据地”：村里谁家到城里办事儿，都是吃住在他家。有一年张明伦的媳妇闹胃病，孙德民专门抽出时间带着她跑医院，挂号、化验、拿药等全都是孙德民亲力亲为，把两口子感动得不行。村里人开照相馆、买拖拉机、买汽车配件、买化肥等，也都来找孙德民。滦平县西地乡、隆化县四道营村是孙德民的另两个“生活基地”，那里的乡亲们也都把他当成自家的亲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孙德民家那两间简陋的红砖房内，经常一下子就涌进来十几个风尘仆仆的农民。那时他家生活条件也不好，每次老乡们来了，他就从单位食堂买上好多馒头，切点猪头肉，再弄几个素菜，大家就吃得格外开心。周围的邻居不解，曾悄悄问孙德民的妻子杨天在：你们家怎么那么多农村亲戚？

这么多年过去了，孙德民始终保留着与这些农民朋友的密切联系。他创作的很多农村题材的人物，都能在生活中找到原型。

最令他难忘的是创作话剧《雾蒙山》的过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孙德民以沙河村的老支书张平义为原型创作了话剧《千秋大业》。真实的张平义是一个全省的学大寨典型，受所处时代的影响，身上不可避免地有着“极左”路线的烙印。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类典型退出了政治舞台，甚至一度成为批判的靶子。

对于老支书张平义，孙德民太熟悉了，是他带领乡亲们修建400亩大寨田、1000多亩稻池、战天斗地夺高产；他当了一辈子农村基层干部，却连公家的一粒米、一根秫秸都没沾过；他家除了满墙的奖状，几乎一无所有；为了以身作则，不让人说闲话，他将品学兼优的亲生女儿的大学名额让出，断送了孩子一生的前途……那段时间，孙德民陷入了深思：这么无私的基层干部，这样赤胆忠心的共产党员，为何在这小小的山村中却“洒向人间都是怨”？

孙德民万万没想到，30多年后，在沙河村出现了一位带领农民走上富裕之路、深受大家信任和拥戴的年轻村支部书记，此人正是老支书张平义的儿子张明春。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弥补了父辈的缺憾和与乡亲们的裂痕，消解着过去的矛盾和积怨。这一切深深地打动了孙德民，多年积压在他心底的困惑也随着艺术灵感的迸发找到答案。在剧本《雾蒙山》中，他以张明春为原型，成功塑造了一位志存高远、胸襟坦荡，敢于直面自己内心、直面现实、更敢于直面过去的新一代年轻村支部书记的形象。三十多年的历史跨越，孙德民写出了历史的真实和人物的真实。他深信生命的智慧、朴素的信念和人性的真诚是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沟通桥梁，以此舔舐历史留给人们的带血的伤痕，消弭仇恨带来的精神裂隙。

为此中国戏曲表演学会会长黎继德评价孙德民是“有思想的剧作家”“做到了独立思考和时代精神的高度融合”。

“很高级，真正达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统一，也是最能体现改革开放精神的优秀作品。”这是河北省文化厅艺术处处长齐大伟观看《雾蒙山》后的感悟。

研究孙德民的剧本，会发现他笔下的主要人物，尽管身份悬殊，性格各异，但都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对此孙德民认为，文艺工作者就是要大张旗鼓地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自觉抵制各种低俗的文化现象。时代需要李保国、张明春这样的优秀党员，我们的任务就是用心去寻找这些典型人物的价值坐标和精神高地，为观众奉献更多更好的文艺作品。

孙德民以精湛的艺术造诣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为我们呈现了众多先进人物的精神高地，可是，他的精神高地又在哪里？

也许，除了不计其数的荣誉证书，有一件小事可以说明：当年老支书张平义下台后，生活一度陷入困境。在最艰难无助的时候，孙德民将他接到城里，在自己家住了半个多月。面对孙德民夫妇精心准备的饭菜，听到那一句句久违了的暖心话语，张平义感动得老泪纵横。30年后，当听说张平义的儿子张明春被选为新支书，并带领乡亲们走上富裕之路时，孙德民专程来到张平义的坟前，深情相告，涕泪长流。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在55年的艺术创作生涯中，孙德民始终保持着一名剧作家独立高尚的文化人格，純真质朴，一往情深——无论顺境逆境，无论对待同事、亲友还是久别重逢的乡亲。

孙德民就像燕山上那棵不老的青松，扎根于燕赵大地的沃土，书写着拳拳赤子的深情。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