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上捕鱼人
2018-05-26桫椤
桫椤
白洋淀号称“鱼米之乡”,当地渔民劳作的过程并没有表现出艰辛,而是充满游戏般的快乐和诗情画意。那是水乡人独有的生活智慧。
除了常见的下网捕鱼,像用“迷魂阵”和“花篮”捕鱼就充满趣味,甚至透露着人与自然博弈时的狡黠,让人想起徐光耀笔下的“小兵张嘎”。将长短粗细相近的苇秆插成苇箔,插戳在浅水或濠汊中,顺着地形蜿蜒而走,形成如同迷宫一般的“箔旋”,被称作“迷魂阵”。箔旋的尽头则是一个圈子,里面下着鱼篓,鱼儿从入口处顺着箔旋游动,最终就会游进鱼篓。“花篮”更透着精巧,“花篮”用竹篾或苇眉子制成,上小下大,中间鼓肚,形状像一个篮子,篮子的底部留有一个圆孔,外大里小;鱼儿从大孔钻入,却不容易从小孔钻出来,不知不觉就成为篮中之物。
县地方志办公室的夏石矿先生出身水区,极为熟悉水乡风俗,“捕鱼的门道讲究多了。”讲起捕鱼的事来,他如数家珍。渔民熟悉每种鱼的生活习性,捕鱼的方式是因“鱼”制宜,“花篮”就专门针对鲂鱼这种笨拙的“傻鱼”而设,而“迷魂阵”则用来捕猎那些极为聪明的鲤鱼、鳜鱼、黄瓜鱼等。我大为惊讶,在渔民眼里,鱼儿形同人类,也有智力上的差别,这无疑是人长期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发现。
与“迷魂阵”“花篮”这类捕鱼的方法不同,还有一种需要渔民集体配合进行捕捞的方式,叫作“出汕”。“出汕”依季节不同分为“春汕、秋汕、冬汕”三种,但方法相同,即用苇箔围住三面,几条船从一端齐进割苇,边行进边在船后继续下苇箔,惊吓、驱赶鱼儿游向另一端,直到后下的苇箔与前方的苇箔合龙,此时用一种叫作“罱”的工具捞鱼,捞完一块苇汕再移往另一块,如法炮制。如同打苇,“出汕”制造的热烈气氛必然使得渔民亢奋不已,尤其捞鱼的时刻到来,鱼儿在水下和水面蹿蹦跳跃,场面壮观。对于劳动者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来得更痛快呢?
我有一年参加“白洋淀诗群”寻访活动,到过安新大淀头。据说大淀头村是山西移民在白洋淀地区最早的落脚点之一,因地理位置关键,大淀头成为渔民南下北上、撒网捕鱼、停船歇脚的码头,至今依然保持着淳朴的水乡民风。
为我和几位诗友撑船的是一位姓朱的老船工,攀谈中知道他已六十有九,黑红的脸膛被斜阳涂上了一层金色,那种健壮和气势就连我辈中最年轻力壮的也比不上。他在捕鱼之余,兼为游客服务——或者说是在从事旅游事业之余,兼作渔夫,因为载客的收入远远超过了捕鱼的收入。上得船来,在穿救生衣时我不经意间说了一句“翻过来穿”。岂料话音刚落,老朱师傅便说:“在船上不能说‘翻,非要说这个字的时候,就用‘打张来替代。”我一愣,瞬间明白,连忙致歉。
老朱师傅并非要责难我,而是要借机向客人讲述当地人行船的风俗。白洋淀人在水边生活,船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过去捕鱼打苇,往返保定府、天津卫,均要乘船而行;每逢渔季,他们甚至在船上生火做饭,洗衣晾晒,睡眠休息,很多天不下船,船也成为渔民游动的家。陆地上串村游走的货郎,在淀区改成驾船往来于水村;水区婚嫁,要将花轿抬到船上,称为“船轿迎亲”,不过今人已难见这样隆重而又别样的场景了。
以船承载的水上生活在外人看来有趣,对于渔民来讲,长期如此也有着难言的单调和寂寞。因此,用歌声排解心中的苦闷,是白洋淀人过去最常见的娱乐方式。我们请老朱师傅唱一首白洋淀的渔歌,他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并不推辞,只是谦逊地说不如人家唱得好。在大家的掌声中,他亮开了嗓门:“渔翁乐陶然,架小船,身上蓑衣穿,手持钓鱼竿,船头站;金色鲤鱼对对鲜,河内波浪蛟龙翻,两岸垂杨柳,柳如烟,人唱夕阳山。上街卖鱼鲜,沽一杯美酒,好把鱼米餐……”动听的旋律、优美的意境,那原汁原味的民歌味道,令我们沉浸其中。
白洋淀曾经是抗日战场,神出鬼没的“雁翎队”令鬼子闻风丧胆,这里流传着许多抗战年代诞生的歌曲,我们提议让老朱师傅再唱一首打鬼子的歌。他爽快地唱了一首《打包运船》:“一九四三年,环境大改变,白洋淀的岗楼端了多半边哪。子弟兵们真勇敢,哎呦呦,得儿隆咚呛,子弟兵们真勇敢。”他好像懂得专业的发声方法,歌声高亢嘹亮、水韵十足,在旷阔的淀面上悠扬飘荡,甚至盖过了过路机船的轰鸣声。上岸后,那歌声还久久回荡在我的耳边。
白洋淀人喜欢唱歌,就連打鱼也伴随着“音乐”。泛舟淀上时,有一种有节奏的敲击声从远处传来,“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凝神谛听,是金属撞击的声音,像剧团里敲打铙钹的声响;或许由于水的发散与共鸣,又仿佛多种乐器合奏。在荷叶田田、芦苇林立的淀泊里听到这样的声响,如闻天籁。其实,这是渔船在捕鱼时发出的声响。渔民捕鱼一般两人配合,一人开船,另一人将网下到水里。为了驱动鱼群撞到网上,将船开出一定距离后调转船头,对着渔网的方向用铁棒敲击放置在船头的铁片,就发出上面的声响。水下的鱼儿被这声响惊吓,慌乱之中钻入网中,成为渔民的收获。这一做法被称作“响板惊鱼”。
捕鱼是白洋淀人过去重要的经济来源,淀上渔帆点点,“惊鱼”的响板声在淀面上连成一片。渔民正是伴着这悠扬的旋律,在水中打捞属于自己的生活。这里成为风景名胜之后,捕鱼渐成副业,富有水乡风韵的敲击声也不多见了。就如同我故乡的渔鼓,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成为内心深处的乡愁。
对于濒水而居的白洋淀人而言,水就是他们生存的家园,是大自然为他们提供的庇护所。
明代人孙敬宗在《白洋太湖歌》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适来适去一苇间,四时风浪舒心颜。须知人世无多事,撑得虚舟心自闲。”诗里的白洋淀边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的确,水乡人自有他们怡然的日子,打苇、捕鱼、行船这些劳作,就比平原、山区人们的劳作多了些情趣,正所谓“智者乐水”。
“白洋淀荷花节”期间,我常见到放河灯的活动。夜幕降临,人们提着扎成荷花、鱼、虾等各式造型的彩灯涌向淀边,将灯点燃后放入水中,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笑。此时,随着水波荡漾,彩灯在水面上慢慢散开,灯光摇曳跳跃,仿佛天上的星星坠入淀中,在幽暗中散射出点点光芒,绮丽而神秘,给人无限遐思。
作为一项民俗活动,放河灯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古今含义已有不同。《安新县志》记载,“放河灯”亦称放荷灯、渔灯会,是淀区渔民祈求吉祥的传统习俗。淀区人民常年水上生活,每个村庄俱为孤岛,淀区孩童不论男女会跑必须学会游泳,尽管如此,被淀水夺去生命的事仍时有发生。传统的放河灯习俗,是在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晚上,人们在水面上放一荷叶,将“灯”置于荷叶之上,传统的“灯”是榆树皮面,调以植物油,捏成小窝窝状,干后即可用。一般情况下,放河灯时会有音乐会助兴。
可见,过去白洋淀人放河灯的目的不是娱乐,而在表达他们心目中对生命和死亡的敬畏。水在这里成为神圣的殿宇,承载着朴素的信仰。在传统文化里,农历七月十五是祭奠亡故先辈的节日,白洋淀人放河灯不是一家一户对自己先辈的纪念,而是发展成了集体性的祭礼,因而表达的是人们企望平安、祥和、幸福的普遍愿望。一盏盏河灯就是生命之火,在荷叶的托举下,伴随着喧天的乐曲,缓缓漂入淀区深处,为冥冥之中的亡魂送去人间的祝福。在这里,水也是白洋淀人不屈的灵魂;他们爱水,敬水,水是他们心灵的依靠和归宿,也是他们生命里的图腾。
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除了农历七月十五本地人的放河灯活动,其他时间放河灯已是独具特色的旅游项目,成为游客体验新奇感受的一项内容。而我也看到,有游客了解了放河灯的历史后,在放的过程中面对淀水真诚许下自己的诺言,为古老的民俗增添了新的内涵。
水是生命的血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白洋淀以它的苍茫阔大养育了淀区人民,使他们形成了豁达、疏朗、爽利的性格。在淀区,我极少见到闷声说话的人,每一个开口交谈者都有水乡特有的嗓音,清泠嘹亮,质地有金属的回响。在我听来,仿佛那声音落在白洋淀的水波之上,起伏绵延,经久可闻。连白洋淀周边的戏剧、曲艺也是如此带着水音透着响亮,像安新的哈哈腔,雄县的西河大鼓,容城的高腔戏,都有唱腔高锐、音调高亢的特点。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如同浩浩流水,不能停歇。可以想见,未来的白洋淀将以新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但是,白洋淀那些源自古老传统的民风習俗,早已融入淀区百姓的血液和精神里,犹如年年泛绿的芦苇,不断获得新生。而那些动听的渔歌、高超的织席、捕鱼手艺,以及婚丧嫁娶、种收渔猎的诸种礼仪,亦如那从水淀深处传出的悠扬的响板声,成为永恒的乡愁,无形之中便融入了雄安传统文化的根脉。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