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开
2018-05-25甘鸿滨
甘鸿滨
1
冒着四月的轻寒,绢子走在江南小巷的时候,黑黑的眼眸是微湿的,心却是暖暖的。在一个开满泡桐花的院子前,绢子停下了脚步。
乔文对绢子说过——泡桐花开尽的时候,你若来,我便在。
绢子嫣然一笑,一副小女人陶醉的样子,她好像看到了乔文站在院子里望着她。
院子里很清静,恰好有空房。房东是个叫若一的人,穿着青布衣衫,和绢子想象中的江南男子一样。
每天,绢子都会起得很早。她穿着藏青色的戏服,甩着流苏一样的袖口,咿咿呀呀地唱,声调一高一低地穿过小巷。绢子想,唱着唱着,一定会等到乔文。
“我是来等人的,等一个叫乔文的男人。”绢子笑着说给若一听。
绢子想起,乔文说话的时候,总会用手指轻捏她的脸,手指头肚儿轻贴在她的脸上。乔文说绢子就好像是他手里的一块锦缎,滑润富有质感。乔文说:“好的锦缎,是为好女人准备的,好女人是为爱她的男人准备的。”乔文打量着绢子的时候,眼神迷离,令人沉醉。
若一是喜欢听绢子讲乔文的,若一同绢子一起静坐在泡桐树下,沏了茶,抿上一小口,若一说:“你着了青衣,像极了那温庭筠笔下的女子。”
斜晖脉脉的时候,若一读懂了绢子的忧伤。
2
若一常坐在院子里,听绢子唱戏曲。他知道,她是唱给乔文的,但他并不介意。他只愿做一个听众,静静听,也评评说说。
渐渐地熟了,若一与绢子经常一起在院子当中的泡桐树下,饮茶、吃饭、听戏曲。
若一发现,绢子会做小菜,有泡椒炒青笋、凉拌黄花菜,酸甜的口味,他极爱。绢子脱下苍绿水袖裙的时候,样子极美。
傍晚,小院子里,炊烟升起来了,说笑声,和着菜味,也飘出来了。若一偷笑,抢吃绢子炒的菜,她骂他是馋猫,然后,微笑。
日子轻缓,甜蜜得像一颗高粱饴。如果不提乔文。
若一陪绢子去看烟雨中的西塘。烟雨楼前,绢子说:“我和乔文来过这里。”绢子细细地抚摩每一个梁柱,每一个廊椅,她的样子,令人心疼。若一带绢子逛苏州有名的“绢生绸行”。绢子想起,和乔文一起来过这里,乔文对她说:“这个绸行,像有你的影子。”绢子曾甩着水袖,给乔文唱了一段《水姻缘》。
绢子对若一说:“我爱乔文,爱得心疼。”
若一问:“为何不忘了他?要这般累赘了年华。”绢子说:“有可等待的人,即使累赘了年华,也是美的。”“如果,是一段根本不值得讓你执着的爱情呢?”若一又问。绢子拂了水袖,如戏中的女子,用坚定的语气说:“不会。”
若一终于无语了,不再劝她,只静静地陪着她。
3
绢子渐渐地知道了若一的秘密。这个有着和乔文一样深邃目光的男子,有一个身材袅娜的女子常来看他。那个女子有阳光般的肤色,润朗明亮,不像绢子的,有些许的花经秋寒的憔悴。
起初,那个女子常来光顾这个小院。来的时候,她会微笑着看着绢子,然后,拿来江南的特产——熟热的南板栗。她和绢子说笑,两个人姐妹一般。
绢子问:“你和若一什么时候结婚呀?”那个女子有一瞬的惊愕,不语。于是,绢子不再提。
绢子和那个女子挽着手一起去逛旗袍店。傍晚的时候,两个人才回到院子里,然后,一件件试给若一看。若一说:“好,旗袍就是你们这样的女人穿的。”绢子听了这话,又想起乔文来,眼眸里,尽是忧伤。
两个女人,穿着极美的旗袍,轻靠在淡紫的泡桐花开得繁盛的泡桐树下,各有心事。
绢子想:乔文若是在,是不是可以把酒言欢,院子里是不是香气更浓郁?
绢子曾听到若一和那个女子的争吵。若一说:“给我时间好吗?”隔着墙壁,那个女子的哭声,像一根生锈的针,扎在绢子心上,拔不出来。
4
后来的一段时间,就不见了那女子。
若一却更深情地对待绢子了。夜晚,隔着微亮的窗,绢子的心事,像一朵穿墙的花,伶仃地开在若一的心上。等绢子的窗黑了,若一的灯才灭。绢子是聪敏的女子,察觉出若一的细微心事来。
一天,绢子从外边回到院子时,看到若一买来一盆文竹。若一说:“文竹的根可以入药,止咳润肺,照料得好还会开花,你一定喜欢。”若一还买来绢子喜欢听的张火丁的戏曲碟片。
后来,绢子很少出门,也不再到院子里去转,她关了房门,外面的泡桐花投下一院子细碎、迷离的影子。绢子捏了针,绣着十字绣,那是她早就想绣给乔文的。乔文总说:“要绣,就学易安居士,你拿针来,我端详你的模样。”说这话时,乔文的唇,就会吻上绢子的脸。绢子便咯咯地笑。
绢子正想着的时候,若一敲门进来,她的针一歪,扎在手指头肚儿上。若一心疼得皱眉说:“早就说过,不让你弄这个,你偏不听。”
绢子愣愣地看着若一,若一的脸和乔文的脸叠在一起,那一盆嫩绿的文竹,好像那个春天她与乔文相逢时的好光景。
是不是,因为思念乔文,云是他,雨是他,堂上飞燕是他,连眼前的若一也是他。
5
那个女子再来时,泡桐花开得更繁盛了,花团锦簇的样子。此时北方的木槿花该开了吧。乔文喜欢看堂前的一棵木槿,说:“看惯了繁盛的泡桐,反倒喜欢上了这一棵孤单的木槿。”在以往这样的时节里,乔文会陪绢子看北京城里最美的烟花,古老的城墙之上,绢子在上面望着天空,乔文在下面看着绢子。点燃烟花后,乔文就忙不迭地跑上去,俯在绢子的耳边,说:“你是最美的烟花。”
可是后来,乔文却变成了烟花,让绢子再也寻不到。
这一次,绢子把自己的事情讲给那个女子听。那个女子听着却哭了,她捋起那弯曲的长发,捂着胸口,极度悲伤。绢子发现,女子的胸口也有一枚玉坠,和乔文送给她的一样,一滴泪,滴在了绢子的心里。
那一晚,绢子没有睡。
晨光才有一点青黛的时候,绢子起来了,推开房门,却看到若一坐在她的窗前。
绢子紧紧地抓着若一的胳膊,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若一的衣襟上。半晌,绢子甩了甩头发,笑了,说:“没事了。”绢子的笑,明朗纯净。
“和她好好过。我要走了。”
“不等了吗?”若一问。
“他已经来过了。”
“爱他就让他幸福,对吗?”
说这话的时候,若一的心一阵疼痛。
“不问为什么吗?”若一问。
“不必了,我想,她更懂他。”
当绢子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口的时候,若一的心似那泡桐花,一朵一朵地落下。
6
那个女子又来了,轻唤若一:“哥哥,走吧,我给你找到一家医院,咱们去吧。”
火车上,绢子用手抚摩着那枚玉坠。“绢子,你是冰清玉洁的女子,玉王之德也。”她想起乔文的话,微笑,落泪。
绢子是聪慧的女子,她早就猜到若一就是乔文,因为只有乔文知道,她喜欢丝绸的微凉,喜欢听张火丁的戏,喜欢在阁楼里养一盆文竹。
绢子微笑着看着火车窗外,云朵聚了又散,像极了她和乔文。
绢子不晓得的是,泡桐花正酝酿着繁华的时候,乔文来找她,乘坐的动车忽然出现事故,乔文脸部大面积受伤,虽然后来面部整容成功,但他却丧失了性能力。
乔文想过死,可是,他怕绢子一直等待,因为他说过——泡桐花开尽的时候,你若来,我便在。
那玉坠,是乔文爸爸的遗物,一对,乔文和他妹妹一人一枚。为了让绢子死心,他让妹妹过来帮他“演戏”。
只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下一次泡桐花再开的时候,绢子也许还会想他,然后,再轻挽了袖口,咿咿呀呀地唱一段戏曲;他会站在城墙上,眺望远方……只是,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