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失去记忆的一小时
2018-05-25睢建民
睢建民
我的尾骨处长一囊肿,已有5年之久,发作时坐立不安。因战争的创伤,我身上遗留下3处刀疤,不想再挨一刀,遂采取保守治疗。正所谓养痈遗患,囊肿在体内化脓成疮,不得已,2015年我选择手术根治。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尤其对高位截瘫的我来说,全麻醉的风险系数会更大。被扒光衣服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泪眼注视着身旁的妻子和儿女,真担心那麻醉药进入身体后如安乐死一般,让我从此告别这个世界。
想到我将失去记忆一小时,我首先想起时年85岁的老父亲和88岁的老母亲。
1979年2月,我服役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54军接到出征南疆的命令,我瞒着父母上了前线。战斗中,我因摔伤感染引发并发症,导致全身瘫痪、呼吸肌麻痹而昏死过去。我被切开气管,每天依靠呼吸机输送3大瓶氧气维持微弱的生命。
战争结束了,村里和我一起当兵的老乡寄回了平安家信,而我这个家中独子却无任何消息。敏感的父母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们卖掉家里仅有的一些红薯干儿凑足路费,搭汽车,转火车,向广西战区赶奔。一路上,为了节省钱,父母饿了就啃几口随身携带的干馍,渴了就喝点车站洗手间里的冷水。路途中,小脚的母亲由于体力不支,再加上拉肚子,倒在衡阳火车站,幸遇乘务员搭救,给母亲端来开水,服下几片西药,才止住腹泻。母亲看到军列在向内地转运伤员,却在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战士中寻不到我的影子。母亲哭得两眼红肿,支撑着虚弱的身子,站起来继续往南寻找。
在没有丝毫信息的情况下,父亲搀扶着母亲从桂林到柳州,继而辗转到南宁市,遇到军人就打听部队医院驻地。识字的父亲拿着我服役部队的番号,去医院翻阅伤员花名册,历经波折,终于在南宁市303医院急救室里找到奄奄一息的我。母亲见我命悬一线,用粗糙的手抚摩着我的额头,抱怨说:“出恁大的事儿,光瞒都中啦?”那一刻,瞅着父母两鬓斑白,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母亲听说我几天水米不打牙,不顾旅途劳顿,踮着两只小脚从医院营养灶上领回来面粉和鸡蛋,给我做了一碗蛋花甜面汤。母亲坐在床边像儿时哺乳那样,舀一勺热汤搁嘴边吹吹,一口一口地喂我喝。我从温暖的母爱中感受到力量,以顽强的毅力与死神抗争,在急救室里熬过炼狱般的3个月。
假如当年我未能挺过生死关,成为南疆烈士陵园一方永恒的墓碑,面对失去独生儿子的打击,以泪洗面的父母是难以支撑到现在的。我担心这一次进手术室,万一挺不过这一关,父母该怎么办?基于此,在我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悄悄嘱咐一旁的女儿:“不要告诉爷爷奶奶。”历经磨难的父母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了。一旁的妻子闻言,泪眼盈盈注视着我,紧紧拽住推车不肯撒手。
34年来与我风雨相伴的妻子,是我12岁那年遵父母之命定下的娃娃亲。我原本以为这桩没有爱情基础的姻缘会因我在战场上负重伤致残而告吹,没想到妻子却顶着家里的压力不离不弃,先后四次到野战医院护理我。最难忘的是1981年的春节,身为村妇女主任的妻子带着介绍信,冒着漫天飞雪走进医院,毅然对我说:“咱走吧,就是一摊泥,俺也要把你搓回去!”妻子借一辆脚踏三轮车载着我,到医院驻地街道办事处花4毛钱领回了两张结婚证。没有喧嚣的婚礼,更没有宾朋满座的宴席,清冷寂静的病房内,我们夫妻俩相对而坐。大年夜,妻子吊起一口小铝锅,用酒精炉加热下了两碗面条,在周围居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我们热热乎乎地吃上了婚后的头一顿饭。
几十年来,睡梦中妻子时常梦见我们两口子结婚的场景,那是她未了的心结啊!我们至今没有补办过婚礼,没拍过一张婚纱合影照。
我评残退役后回农村疗养,一家8口人分了近20亩耕地。为了种田,妻子学会了开拖拉机,扬场放磙,摇耧撒种,样样农活不比大老爷们儿差,流下的汗水比別人多几倍,她却无怨无悔。
妻子随我进城,没有固定工作的她为了养家糊口,摆过地摊儿,卖过服装,开过烟酒副食门市部,生意做得很活泛。我们家两个儿子上大学的费用,还有令人羡慕的临街铺面和深宅大院的三层小楼,几乎都是妻子做生意挣来的。
我这人性子急,妻子也是麦秸火脾气,俩人一块过日子针尖对麦芒,少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多的是为柴米油盐而磕磕绊绊。吵闹半辈子的妻子,不知为我的伤痛熬过多少担惊受怕的不眠之夜。如今,我的全麻手术又让她提心吊胆。此番我若真的撒手人寰,来世我还想与她做夫妻。
那天我病情恶化,是女儿、女婿用轮椅推着我做的术前各项检查。不了解内情的人,纷纷说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知冷知热,岂知我们父女之间本无血缘关系。
20多年前,我身为一等伤残可以特批一个非农业户口。我将外甥女送进部队,找县长批转户口时,额外多批了一个指标。入户登记时,女儿还没有影子,于是随便起个名字叫“亚茹”。半年后,一个战友找我办事,听说我家里有两个儿子,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养女。这个1周岁的小女孩是一户庄稼人超生的第三胎,因极度营养不良,还不会走路,让人心生怜悯。妻子将她抱回城里,精心照顾,很快就将她喂养得白白胖胖。
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天生爱动,爬高上低,衣服经常被树枝挂得破破烂烂,还老跟学生打架,闹得我们夫妻俩不得安宁。为了让她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读初一时,我托熟人一学期内给她换了三所学校。可惜,女儿初中没毕业就混迹于社会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遇到女儿教书的亲姑姑,她惊讶地问我:“你们怎么连孩子的名字都不改?”听了这话我暗吃一惊。当初,我是先入户而后抱养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个未来的孩子姓甚名谁,家居何方。世界上的事情居然就这么巧合,我收养的女儿生下来就叫“亚茹”,实际年龄比我入户登记的年龄大了3个月。我是个无神论者,从那一刻起却暗自惶惑了,莫非这人间真有前世的缘分?注定要给我送来这么个淘气的女儿?好在女儿很快就过了青春叛逆期,走入社会后,她也知道没文化很可怕,为当初的逃学而后悔。如今,女儿已经结婚了,自己开店做服装生意,花钱仍然大手大脚,成为最时尚的月光族。生意周转不开,女儿就在我面前撒娇卖乖,求老爸救济一下。
进手术室前,我不禁想:“女儿,此番手术,老爸如果睡过去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无限制地供你花钱了。你一定要学会持家过日子,今后的路还长着呢,要靠你自己走了。”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流逝,当我从麻醉状态中醒来,主刀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囊肿是良性的。因我的气管曾经被切开过,结痂的气管内壁狭窄,手术中为防止意外,麻醉师在我的气管内插入一根导管,导致咽部损伤出血。
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条件反射直干哕,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吓得在门外急切等待的妻子眼泪汪汪的,赶紧上前为我擦拭流到腮边的血污。大脑懵懂中,我侧目瞅了一眼从16楼窗户投射进来的一缕阳光,重新恢复了记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风烛残年的生命又得以延续,可以孝敬自己的爹娘了。同时,我仍然有机会与结发妻子继续往昔那种磕磕绊绊的吵闹日子。还有我最牵挂的小女儿,老爸给你钱,让心宽体胖的你去减肥,恢复女孩儿家应有的苗条身材。
如今我的母亲已91岁高龄,和父亲一起住进了老人公寓。看到两个孙子各给她生了一个重孙子、孙女生了一个重外孙,母亲高兴地说:“咱们家后继有人啦,俺起码还能多活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