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悲壮的农民起义

王懿 侯国玉

【摘 要】《雅克团》是梅里美早期创作的唯一一部历史剧，该剧讲述了一次悲壮的农民起义。被压迫剥削的农民在若望修士的带领下揭竿而起，反抗封建领主制度，给贵族阶级造成了很大程度的冲击。然而起义在封建统治者的欺骗以及同盟军中的狼人、英国浪人的背信弃义下最终失败，首领若望修士也惨死于缺乏觉悟的农民手中。作品深刻揭露了封建统治者对农民阶级的残暴欺压，肯定了被压迫阶级的反抗精神，尤其揭示了起义失败的主观和客观多方面的原因，凸显了作为知识精英的梅里美进步的阶级立场和对被压迫阶级的朴素情感。

【关键词】梅里美；《雅克团》；农民起义；若望修士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8）02-0004-03

19世纪法国文坛巨星云集，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等家喻户晓，梅里美也是其中之一。梅里美以创作独具特色的中短篇小说而闻名，戏剧创作是他早期进入文坛的一种尝试。创作于1928年的历史剧《雅克团》，取材于14世纪法国历史上的一次著名的“雅克团”农民起义。饱受封建领主压迫的农民群众在首领若望修士的带领之下，联合英国浪人以及啸聚山林的狼人，发动了对封建领主的战争，极大地打击了封建领主的统治。但是，在反动势力援军的反扑之下，狼人和英国浪人的背信弃义、农民群众的松散懦弱和目光短浅，导致起义军联盟土崩瓦解，最后惨遭镇压。

这次农民起义即使是一次充满必然性和合理性的起义，纵使有坚强勇敢的若望修士做首领，然而自身带有不可克服的阶级局限性的农民阶级，面对统治集团贵族阶级的强大力量，没有先进的革命理论做指导、没有建立政权的革命意识以及明确的斗争目标，这场农民暴动虽然对贵族阶级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还是以失败告终。这次悲壮的农民起义带给我们无限的深思，其失败的原因亦值得深入探究。

一、农民起义失败的原因

（一）起义失败的客观原因

1.敌我双方力量对比悬殊

十四世纪的法国，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货币地租的提高，农民所受剥削更重。加之百年战争在法国本土进行，农村屡遭涂炭，农民过着苦不堪言的悲惨生活，备受贵族领主的欺凌压迫。农民日夜操劳，辛苦劳作的收获却是为贵族领主享用的粮食。伊丽莎白挺着大肚子在田地里拾穗，因歇息就被爵主的主管踢打以致身亡。农民纪拉因小小的错误被领主处死，尸体还被喂狗不允许掩埋，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纪尔伯·达蒲莱蒙是包窝锡地方的贵族，他是表面上人人口中尊贵的爵主，拥有弓箭手和骑兵，甚至他们的马都戴有黄金脚蹬马刺。

教会与贵族沆瀣一气，敌视农民。在选举院长时，碍于达蒲莱蒙爵主的威信，修士们违背了对已故院长的承诺，原本应选举文武兼备的若望修士为新院长，但出于利益考虑选择了爵主的堂兄弟盎诺列修士当院长。素来拥有安全庇护权（中世纪寺院保护犯法的农民的特权。农民因事逃入寺院中，贵族不得擅加捕捉。）的圣留弗罗修道院在保护农民方面也是偏向于贵族势力。在纪拉逃进寺院躲避士兵时，院长冷漠回应“那我们就去为他灵魂的安息，做一次弥撒祷告吧”[1]；伊纳斯修士顾虑的是“如果教堂的安全庇护权不受人尊重，将来所有被领主迫拿的农奴，都要跑到狼人那儿去了”，这样将不会有农奴保卫寺院的安全；更有甚者戈德郎修士担心的则是“这又使我们损失了一笔相当大的安全庇护权的收入吧”。本該坚守正义的教会倒向了贵族一边，农民阵营势单力薄。

在起义准备过程中，起义军仅靠着若望修士拿出的一些钱财购置兵器，在装备数量与质量上都远不如贵族阶级。在起义战争的中期，达蒲莱蒙城堡陷入危难时，达蒲莱蒙爵主还有总督和其他领主这样庞大的队伍立即前来支援。经验老到的总管做主帅，安格郎和弗罗利蒙领主率骑士、马前卫士和士兵助阵，军事力量强大。反观起义同盟军，却只能靠首领若望修士的头脑风暴：“将新到的箭送给我们弓箭手”，“要您向他们侧面猛烈冲击，小心躲开沼泽地带”，“追逐敌人左翼，不要过于向前推进”，以少敌多，一步步化险为夷。

2.缺乏明确的斗争纲领

首先起义军同盟没有先进的革命理论做指导。十四世纪的法国处于封建社会，思想固化，不识字的领主都认为“叫农民接受掌玺官的教育，实在是一件蠢事”，农民连饭都吃不上的时代，没有机会接受教育，更不必提早就过起绿林生活的狼人和四处游荡的英国浪人，起义军没有接触到先进理论的途径，何谈指导？首领若望修士头脑比众人清醒，觉悟要高，态度坚定，但他也不具备先进的革命理论。所以这样就存在战略上的缺陷。在取得多场胜利后，起义军没有乘胜追击快速进攻茂城，给了王公贵族前来搅局的机会。

其次起义军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斗争纲领。由农民、狼人和英国浪人组建起来的起义军仅仅是建立在三方利益的结合点上，每一方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只是为了眼前的暂时利益走到一起，组成并不团结的同盟军，而没有明确的长远目标，把斗争的对象简单地视为打败达蒲莱蒙贵族的军队，而一旦遇到挫折就会分崩离析，经不起战火的考验。

再者起义军没有建立政权的意识。三方临时拼凑起来的人员仿佛是靠打仗的口号维系在一起，组织中缺乏严密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在人员配比、决策执行方面都没有规章制度。遥望东方，远在公元前209年秦二世时期，陈胜吴广起义后，迅速推举陈胜为将军、吴广为都尉，连克大泽乡和蕲县后立即在陈县建立张楚政权，从而得到了各地的纷纷响应。

（二）起义失败的主观原因

1.农民阶级的局限性

农民的内心怯懦。农民们决定邀请若望修士当首领来反抗敌对贵族，仅仅是在混乱中受了气，听从了若望修士的鼓舞“我们是胆小无用的人，让那些并不比我们强壮，也不比我们手巧的人虐待我们”。就连农民出身的彼埃尔也认为“农民们的心是烂泥做的。他们受尽虐待从不敢抬头来向他们的主子们算一算账”。农民们不满意被贵族打压，不甘心自己耕种好的粮食被贵族掠去。农民多是迫于生计，他们的胆量只仗一时的发作，就像别的人有时发烧一样。

农民贪图眼前利益，没有长远眼光和大局意识。修道院的院长被狼人打死后，农民从开始商量着掩埋他的尸体，到最后就演变为争相拿走院长的财物，甚至是道袍。群体生命危在旦夕时，优先考虑的是将自己得到的东西藏起来害怕被别人再拿去。农民彼埃尔加入起义军的原因只是“我拔出剑来，完全是为了她。您以为我真的关心你们的自由吗？”在他仰慕的贵族公主伊萨伯深陷困境向他求救时，彼埃尔一心只有儿女私情，完全抛弃了盟军的前途，私自救出了伊萨伯、蒙脱依和达蒲莱蒙领主。彼埃尔只顾一己私利，没有长远眼光考虑到盟军的未来，最后只能是自食其果。在起义军取得阶段性胜利准备前往茂城时，以摩郎为代表的一群农民认为“现在没有什么危险威胁我们了”，他们要回家因为“我们的田地很需要我们”。眼前的安宁与利益蒙蔽了农民的双眼，狭隘的观念阻隔了他们对大局的思考。

农民缺乏思想觉悟。在达蒲莱蒙贵族援军比利尔领主前来谈判时，农民轻信敌人，没有清醒认识到国王是封建统治的最高代表，甚至对比利尔言听计从。当比利尔企图休战延缓战机花言巧语劝说休战时，农民齐呼“休战！休战！我们回家！庄稼需要收割了！”考虑周全的若望修士要求比利尔把茂城交给他们作为休战的担保时，农民反而觉得“茂城对我们有什么要紧？”“我们已经离家很远了”“好的人质也就够了”，他们没有自己的主见，被比利尔所诱导，置起义军于不利地位。最后起义军被国王的军队袭击后陷入绝境时，农民开始埋怨若望修士：“目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您一人造成的，您带我们到这里来，您鼓动我们造反，来反对我们善良的爵主们，我们过于信赖了您，您让我们像羊一般被人家宰杀”。甚至全体农民声讨若望修士为“叛贼！叛贼！”，高喊“我们现在杀死他”，最后若望修士惨死于农民手中，结束了悲剧的首领生涯。

2.同盟者的离心离德

狼人缺乏组织性。习惯了绿林生活的狼们更倾向于野蛮的掠夺，他们没有原则和是非观念，处理事情总是鲁莽不按要求，这几点尤其体现在狼们的头领狼人身上。起义军成立之初，狼人就因思想信念不同对农民产生隔阂，彼埃尔说“请你们对我发誓不得伤害妇女”时，狼人（粗暴地）回应“这个纪尔伯的奴才，他说什么？凡是属于贵族的东西，我们都可以加以惩罚！”两人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好在若望修士及时阻拦。在与浪人合作杀敌时，息娃已经把奥利威视为俘虏了，狼人却不由分说杀死奥利威；当彼埃尔为伊萨伯的事情找息娃算账决斗时，狼人再一次自作主张一下子打死了彼埃尔，他一贯看不顺眼的彼埃尔就这样死于非命。在三方联盟中，一方缺乏组织性势必会给联盟造成不可预知的伤害。

英国浪人唯利是图。浪人是一群颇为显眼的队伍。他们为了自身利益在欧洲大陆各国境内四处游荡，可以为领主、将军英勇战斗从而赚取佣金，也常做屠杀百姓掠夺财物的事情。所作所为皆为了一个利字，且是为了自己的利。这些在每个浪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浪人头领息娃被俘困在达蒲莱蒙城堡前途未卜时，还惦记着能否娶公主伊萨伯来获取她的巨额财产。当马前卫士前来传信让息娃的下属和朋友布朗凑钱去缴息娃的赎身费时，布朗回应：“活该！当我喊他退去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他总是一意孤行！”两人虽然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然而只是金钱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一旦损失到自己的利益，彼此的情义便一文不值。在市集上爆发动乱后，息娃为了不被农民杀死，忘了自己在城堡对达蒲莱蒙爵主的奴颜媚骨，急忙高呼“我不是纪尔伯大人的亲属。我是他的大敌人”。为了存活，他答应加入农民的起义军。后来人质比利尔与息娃交谈之初，息娃态度傲慢“您说的那些话应该受到驳斥”，然而当比利尔把一只华美的手镯套在他的手腕上后，息娃马上转变了态度亲切地拉比利尔的手。在与领主奥利威战斗时，一听说奥利威是贵族，可以收获不少赎身费，就把他当成俘虏了，利字永远高于他的原则。最令人惊诧的是这些浪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背叛了他们的盟军，倒戈敌人的阵营，陷起义军于内外夹击的困境。

二、若望修士的艺术形象

若望修士是贯穿整个剧作的中心人物，也是典型的圆形人物，他性格丰富复杂，具有多重性。

若望修士心地善良，悲悯底层民众。他是农民口口相传的好人，经常给农民看病。就是狼人也要求狼们“狼的箭永远不许射他的道袍，狼的刀永远不许砍他的戒疤”。若望修士不惧贵族淫威，拒绝达蒲莱蒙爵主去看望女儿的要求，选择去医治受伤的彼埃尔；在西蒙的妻子死去后，若望修士不仅免费给死者灵魂的安息做弥撒，而且自己拿出钱让西蒙去买孝衣；当总管势力与农民起争端时，若望不顾自身安危出面斡旋。

能屈能伸似乎是每个有作为的人所具备的性格。当德才兼备的若望落选院长时，他也不埋怨自己的出身，“不错，我是农民的儿子，但是我可以毫无愧色地向人提起我的母親”。遭遇新院长盎诺列修士的羞辱他咬牙忍下，独自一人时“我必须要报仇，或者舍了这条命。我再不能受这么一个怪东西的侮辱了”。

冷静沉着是若望修士初谋起义时最明显的状态。在农民向若望讲述日纳地方的人气愤躁动，想要反对他们的领主时，若望修士心知肚明农民的意图，却只是连续回应三个怎么样，直到农民们自己亲口说出“打”，他才反问“就是说你们已经串通一气，为了自由，你们要造反吗？”若望反复确认农民的反抗意愿与力量，并且让他们请求他当他们的首领时还多次故作谦让才答允，可窥见其心思细密。在谈判阶段，看穿比利尔的诡计，直言戳穿比利尔请求停战的目的是“您想争取时间，集合军队，于您有利的时候，再进攻我们。”若望修士提出把茂城交给他们作为休战的担保并拒绝前往巴黎谈判。这些行为都体现了若望修士谨慎小心，冷静沉着的性格。

足智多谋也是若望修士的出色性格。从最初的组建起义军到每次战斗，都有他智慧的光芒。与农民们的第一次聚会，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想知道你们的实力”；选择狼人成为他们“一个可靠有用的同盟”，因为“法兰克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他使他自己获得了自由”，并且准确把握住狼人的心理，依靠一句“领主的仇人应该是你的朋友”，就说服狼人加入农民；因为彼埃尔“他掌握着城堡中所有的钥匙”，若望修士借着他对身份地位的怨气拉着他加入到队伍中。从攻打达蒲莱蒙城堡到进攻包威再到与总督领主们交战，若望修士展现出一个超乎寻常人的谋略和胆识。

专断独裁是若望修士思想膨胀后的直接后果。在成功打败达蒲莱蒙爵主并夺取包威后，部分农民想要离开军队回家收粮，遭到了他的杀头威胁：“第一个离开大旗的人，作逃兵论，将被吊死”；若望修士时刻强调自己的首领地位不可侵犯：“我是你们的首领！你们推选了我，就应当服从我”。若望修士在担任首领的后期，他的霸道给起义军的失败之路铺垫了砖石。

三、作品的艺术手法

《雅克团》是梅里美唯一一部长篇历史剧，是其在戏剧创作上的一次有益探索。虽然这是其初入文坛的早期之作，却显示出梅里美独特的艺术创新。

语言凝练，简洁有力。梅里美在处理故事情节时，往往删繁就简，不作累赘的交代，给出一个准确清晰的背景，从不展开冗繁叙述，不让次要的部分占了主角的风头。“他善于抓住事件的关键和主要方面，紧凑地展开，简繁得当，结构严谨。他是一个高明的故事讲述者，明快流畅是他的叙述特点。”[2]剧本的创作沿袭了小说的写作特色，情节集中，引人入胜，没有冗长抽象的琐碎话，剧本中不管是人物的对话，还是对人物动作的描写都是惜墨如金，但简短的文字有力地展现出了想要表达的内容。

比喻新奇恰当。梅里美在该剧中给予人物对话不少新奇恰当的比喻，堪称精彩。如彼埃尔说起农民的胆怯懦弱，说“农民的心都是烂泥做的”，这句话既显示了彼埃尔粗放的性格，也形象地说明了农民的心理。在狼人怀疑农民不够勇敢来起义时，若望修士说道：“一只关起来的猫，让人鞭打三下，到第四下，它就要跳起来抓你的眼睛”，此句贴切地说明了农民们的状态。再如若望修士反驳比利尔时“狮子为什么伤人！那不是因为人要打它吗？”将农民与贵族的关系比作狮子和人的关系，简单一句就说明了农民起义的原因。

对人物心理状态描写丝丝入扣。在农民来邀请若望修士当首领时，若望修士听农民的讲述，没有多的回应，只是說“怎么样”——（急躁地）“又怎么样”——（装作不关心）“又怎么样”，单单三个“怎么样”就展现出若望修士隔岸观火等待时机的微妙心理，而“急躁地”和“装作不关心”等神态又层层递进地刻画出若望渴望农民们快点表态的焦急心态。

四、结语

《雅克团》是梅里美在戏剧创作上的尝试。他从本民族历史中汲取题材，艺术地再现了十四世纪法国农民起义的生动图景，抨击贵族阶级的骄奢淫逸、欺压农民的恶德败行，肯定农民阶级自发的反抗精神，尤其塑造了一个智勇双全、有胆有识的首领若望修士的形象，揭示了农民起义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也探索了这次农民起义失败的内外原因，总结了经验教训，彰显了作为知识精英的梅里美进步的阶级立场和对被压迫阶级的朴素情感。只是自此以后，梅里美的创作转向中短篇小说，相继发表《马铁奥·法尔哥尼》、《嘉尔曼》、《高龙巴》等享誉文坛的佳作，而在戏剧史上却失去了一位具有独创性的剧作家，实为剧坛憾事。

参考文献：

[1]梅里美.梅里美全集·长篇小说·戏剧卷[M].郭麟阁，居敬等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

[2]张冠尧.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集·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