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故人轻叩
2018-05-25沈京烛
沈京烛
作者有话说:这是我2018年写的第一个故事。我很少回看自己写的东西,写完能记得的人物也很少。希望这一年能多写一点真正喜欢的东西,对文字保持一颗敬畏之心,然后做一个开心的人。
【一】
白砾出生在苗族一座穷乡僻壤的小村落里。
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家里三个姐姐早早就许了人家。一家人盼望着他能有出息,节衣缩食将他送到山下一所民办学校里。其实说是学校,也不过是一座水泥房,加上老师都不过百人。饶是如此,村落里能够去上学的孩子也在少数。
他听课认真,老师讲一篇课文,他写大段的笔记。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因课堂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而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直到有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传来:“请问我可以在教室外听你们讲课吗?”
站在门外的小姑娘,八九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背着一个小背篓。老师显然是认识她的,强忍着无奈与生气:“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这儿不是慈善学校,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不交学费就来蹭课,那这个学校还要不要开下去了?”
全部人的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小姑娘耳根通红,鞠了一躬慌忙而逃。
可人没有走远,偷偷又返回,蹲在教室后面的泥巴地,老师在黑板上写一个字,她拿着树枝在泥地里依葫芦画瓢地写一个字。
白砾坐在教室后排,正好跟她平行,一扭头,就能瞧见她脏脏的小手,和她身后的背篓。从背篓里倒出几个红柿子,红得显眼,有点像女孩害羞的脸。
白砾那天下午回了几次头,放学时,众人一拥而散。她拾起地上的柿子,怯怯地跟在老師后面想递给他。
老师叹着气拒绝,白砾走了很远,仍旧瞧见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低着头,瘦骨伶仃的模样。
第二天中午,她竟然还来,不过学乖了,没有再敲门,直接蹲在泥地里跟着他们上课。老师这次教的是一篇文言文,字词晦涩难懂。白砾看见她使劲支起耳朵,细细的眉蹙着,手里握的小树枝却迟迟没有动。
他心生可怜,课间休息的时候,晃到她的身边。
“那个字念曦。”
“什么?”她仰头望他。
“曦。晨曦的曦,就是阳光的意思,七点钟的阳光。”
她笑了,看着白砾一笔一画在泥地上写的字。
“谢谢,你写的字真好看。”
白砾站起身:“你这样学没用,怎么不叫你父母送你上学?”
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很忙的,没时间上学。”
她每天天亮就要起床,背着柿子到山脚下去卖。今年秋天收成好,卖完回家前正好可以偷摸着来这里蹭课。想着,她又从背篓中拿出几个剩下的柿子递给他。
“哥哥,送给你吃。我家的柿子可甜了。”
白砾微楞,为那一句清脆的“哥哥”。他低头接过,柿子沉甸甸的,咬一口清香四溢。
回到家,他把剩余的两个柿子并排放在床头,红嘟嘟的,像两个小灯笼。他莫名看了许久,第二日天还没亮,正躺在床上的他又忽然腾地一下起身。母亲吓了一跳,责骂道:“吵人睡觉,发什么疯?”
白砾扒着窗子瞪大眼睛往远处看,果然,雾气缭绕的山路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一大篓红柿子正轻快地走着。她嘴里好似哼着歌,一蹦一跳的。
她真好看呀,好看得像长在山路边的一株白茉莉花。
【二】
白砾家中都是姐姐,他没见过这样的小丫头。
他喜欢看她背着柿子蹦蹦跳跳的模样,也喜欢她躲在教室后冥思苦想的样子。他跟她约定好,他每天放学后留下来教她念书,她就送柿子给他吃。
这毫无逻辑的条约,白砾乐在其中:“方小绒?你叫方小绒,是吧?说好了,以后你卖剩的柿子都归我,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
她是勤奋好学的好孩子,学起东西来比白砾还快。两个人打打闹闹到夕阳西落,在泥地里写字的手,也脏得惨不忍睹。
白砾牵着她去池子里洗手,沁人的水冲下来,将她小小的手握着,她的掌心柔软得像棉花。
她歪着头甜甜地叫他:“白砾哥哥,你人真好。”
他得意了,挺着胸膛笑嘻嘻地说:“那是,不能让你白喊哥哥。”
也是认识之后,白砾才晓得方小绒的家离他家原来那么近。她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她奶奶在后山种了一大片柿子树。秋天一到,树上挂满了柿子。
白砾跟着她去收柿子,他在上面摘,她在下面接。他故意装作摔下来,瞧她吓得把柿子扔掉来接自己的样子,哈哈大笑。
“方小绒,你就像个傻子。”
她生气了,拿起柿子往他的头上砸,汁液溅出来,脏了他一身。
白砾也不恼,戳戳她气鼓鼓的脸:“砸我?明天不给你留好吃的了,让你吃咸菜去。”
因为没有成年人的劳动力,方小绒家是山里最穷的。奶奶老了也看不清东西,她们也吃得简陋,经常就着咸菜喝白粥。
白砾不知哪天去看了,每到晚上饭点就偷摸将自己家的饭菜带给方小绒。其实菜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至少还能见点荤腥。
方小绒吃得战战兢兢,生怕白砾的母亲知道,惹得他挨骂。
以至于除夕那天,白砾在家里吃着年夜饭,吃着吃着他又想起方小绒,不知道过年这天,她是不是又喝着白粥打发过去?这样一想,他便坐立不住,绕到厨房端了一大碗鱼汤就往她家跑去。
他兴致冲冲,却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透着层层凉意。他放下鱼汤,疑惑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过了半晌才慌忙笑起来。
“白砾哥哥,你怎么来了?”
他环视四周:“你奶奶呢?大过年的,怎么就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怔了怔,眼神空洞发愣:“奶奶去散步了,等下就回来。”
这话太荒谬,谁大过年跑去散步?他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却没有表现出来,装作离开,躲在一边看她脚步踉跄地走进了一间小房间。门被打开,突然一阵强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白砾脑袋霎时空白,这个味道,他在以前去世的爷爷身上闻到过。
再想上前一看时,方小绒骤然哭喊一声晕倒在地。而在她晕倒的面前是一张床,躺着的人是一位早已无声无息的老人。
于是,大家都知道,在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方小绒的奶奶去世了。没有多少人来送殡,只有方小绒一个人跪在灵堂。白砾远远地盯着她,想着她是有多痛苦,才会在一个人已经去世的时候,装作不敢知道的样子。
他不忍再想,走上前,牵起她的手。
方小绒手指微颤,过了好久,两行淚掉下来,才猛然扑到在他的怀里,哭得痉挛:“白砾哥哥,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三】
方小绒十六岁那年,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去外面打工。
而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白砾也跟家里人摊牌:“我要跟方小绒一起去,不然,我怕有人欺负她。”
白砾的母亲气得直哆嗦:“死仔,我们盼着你有一天能念书出来,你倒好,说走就走了?”
白砾把腰挺得笔直:“谁说不读书就没有好前程了?”
在母亲这里他是这样说的,在方小绒面前又是另一个说辞:“家里人给我找了一个木工师傅,以后我跟他学手艺,照样养得活自己。”
他大言不惭,可读书是脑力活,做木工却是体力活,再加上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徒弟,师父起初教得敷衍,只当他是个做杂活的伙计。
而方小绒经人介绍,进的是一家制衣厂,早晚班轮着上,一天在流水线上工作十几个小时。幸好,他们上班的地点离得近,白砾每天晚上就等着她下班,两个人再一起去吃夜宵。
他高高瘦瘦的,站在门外,侧脸好看得像海报上的明星。从制衣厂出来的姑娘都明里暗里地打量着他,猜测他是等哪位好看的女生,没料到,走到他面前的却是方小绒,身材干巴巴的,脸又黑,八卦的白眼早已翻到天边。
白砾却蹙着眉头打量着她:“你们工厂就发这种衣服?不怕人告你们老板压榨民工?”
大冬天里,她穿的也是薄薄的厂服,冻得手都直打哆嗦。
方小绒笑,两个梨涡浅浅的:“你不是也一样?咱们好歹同病相怜。”
不止如此,因为人高大,他的袖口都短了长长一截,露出清瘦的手腕。他没有笑出来,严肃地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焐热。
方小绒脸一红:“有人看着呢。”
他挑眉:“看就看,你就一个小丫头,我就是你哥哥,怕什么?”
哥哥照顾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他心里暗暗下了决定,一定要给方小绒买件好看的衣服。
白砾跑到师父面前去求活干,他是学徒,工资少得可怜,只有去接活,才能有额外的钱赚。师父被他缠不过,终于挥手带他上了一个富裕人家的门。
对方是个富商,家中装修,要定制书房的家具。白砾跟在师父的屁股后面记录尺寸,客厅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直瞧着他,他心中疑惑,却也不以为意。
等将做好的家具送上门时,那明眸善目的姑娘却突然拦住他,瞧着手中某位明星的海报,又瞧瞧他:“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像他?”
白砾觉得有些好笑,却见她娇滴滴地朝给他们结账的中年男人说:“爸爸,这个人好辛苦,你就多给他一些钱吧。”
托这位富商女儿的福,白砾拿了整整两倍的工钱。他心中欣喜,也就没听见她偷偷打听到了他的电话号码,只顾着挑了一件好看暖和的衣服,给方小绒送去。
方小绒穿上衣服,圆嘟嘟得像朵小蘑菇。白砾拍拍她的头:“好,这下可以煮成火锅吃了。”
方小绒却耷拉着脸,眼睛写满了疲惫。她经常加班,白天黑夜连轴转,黑眼圈大得像熊猫。两个人在小饭店吃面,吃到一半,她就困得睡了过去。
白砾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停下来打量她。她嘴巴微微张开,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抖动。谁说她长得不好看?在白砾的眼中,再好看的人也抵不上一个方小绒。
他凑上前去,差点没吻上她的脸颊,却又暗自一笑,摸摸鼻子,只轻轻地抚过她的长发。
【四】
等好不容易送回方小绒,再回去时,他远远地就见师父在等着他。
白砾心中暗自担忧可能是回去晚了,要讨师父骂了。可师父好脾气地挥挥手,告诉他说陆小姐在等他。
“哪位陆小姐?”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门后就跳出一个人来。原来是那位让他获得两倍工钱的“陆小姐”。
她自报家门,雀跃地掏出两张电影票:“我好不容易买到的首映电影票,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这话也太自来熟,白砾匪夷所思。她却料到他会拒绝,故作严肃地盯着他:“我让你多结了工钱,算不算帮了你的忙,你陪我看场电影,总没什么问题吧?”
罢了,白砾只当她是犯花痴、头脑简单的大小姐,怕她纠缠不休,只得腾出一天来打发她。
电影名是什么,他根本没记清楚,却不晓得第二天会引来那么大的后果。他正打算等方小绒下班,一个电话却令他惊掉下巴。
电话是从警局打来的,叫白砾去警局领人,方小绒把人从楼梯推下,摔得那人骨折了。
一路上,白砾都认为一定是警察认错了人,她这么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怎么会跟人打架呢?
直到亲口听到缩在椅子上的她,忍着眼泪小声地说道:“是我推的,只不过天黑,我不知道她没站稳。”
那人是和她同住在一起的室友,看见她把那件白砾买的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天天在门口等你的那个男生送的吧?你呀,别让人骗了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她抬头。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看见那男的和一个女生在电影院门口亲亲密密的,不过,那女生倒是比你漂亮百倍。”
她说着,笑了起来。
方小绒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撒谎。”
那人吊儿郎当,抢过她手里的衣服嬉笑:“有本事你拿着这衣服问你哥哥去呀,说不定,还是用别人的钱买的呢。”
拉扯间,方小绒急了,推了那女生一把,没料到,她一脚踩空,直接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方小绒瞪大眼睛瞧着他:“白砾哥哥,她说的是真的吗?”
白砾脸色难看,点头又摇头,他想解释。方小绒却懂了:“你不用跟我解释清楚,是我不好,惹了麻烦。”
她被拘留,还欠了一大笔医药费要付。白砾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擦掉她委屈的眼泪:“你别想那么多,很快我就让你出去。”
出了警局,他却脑袋一片空白。哪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师父,可师父又怎會替他解决这么大的麻烦。一个人毫无目的地走,连夜晚的风吹在脸上都像打了他一个耳光,直到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喊住他。
他猜到是谁,可又跟自己对峙似的,不愿回过头去。
方小绒从警局出来那天,白砾后面跟了个人,她跟方小绒自我介绍:“我叫陆枝。”
方小绒藏着自己有些脏的手,没有握上去,只说了句:“谢谢。”
说完,方小绒的眼圈忍不住红了,却又不想让白砾看到,只扭头一个人走得飞快。
脚步声跟着匆匆追来,方小绒停下,大声喊道:“你别跟过来。”
她终于忍不住,哽咽的话也断断续续:“如果是你求她帮你的忙,我宁愿自己还待在警局。”
白砾垂下手去:“是我没有用。”
不,不是他没用,是她很小气,没有气量去接纳任何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人。所以,她没办法,回过头说道:“没关系。”
【五】
方小绒躲了他很长时间。
白砾每次想找她,她都视而不见。
他按捺住心情,想着等她气消了自然会好。可等了将近一个月,打过去的电话她照常不接。
白砾终于着了急,守在她工作的门外好几天,却都无功而返。
他垂头丧气地正欲离开,一双手却抓住了他的袖子。跑得大汗淋漓的方小绒,急促地喘着气:“我还以为你多有耐心,要不是想到今天是你生日,我才不会下来见你。”
白砾楞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哑然一笑:“你不生我的气了?”
她低头塞给他一条围巾,是她织了好几天才织成的。
“今天就先不生气了。”
她的语气虽然硬邦邦的,表情却忍不住软了下去。白砾其实从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这是第一次无比感谢它的到来。连日来的阴霾散开,他心情大好,可就在他正欲说些什么时,突然有个声音打断了他:“原来今天是你生日啊?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是陆枝,不知道她何时跟来了这里。白砾惊讶,她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又上前笑意盈盈地说:“正好,我也打算送你礼物的,现在给你喽。”
那是一块手表,用丝绒盒子装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白砾正要拒绝,她就径直帮他戴在了他的手腕上,表带闪着光,正好碰到方小绒的手臂,是冰凉的触感。
方小绒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瞧见白砾停了停,最终还是对陆枝笑了一下:“谢谢。”
谁说谢谢是最礼貌的词汇的?也许它正代表接受的第一步。
方小绒那天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然后起身把那为了织围巾而买的线团锁了起来。那凌乱纠缠的线团,就跟她的乱糟糟的心一样。没有人中伤她,是她的自卑割疼了自己。
而她没多久就辞职了,白砾并不知道,照常去等人,直到有人告诉他。
“你在等方小绒?她前几天就辞职了,说是一个男人带走了她。那人原来不是你啊?”
再问,那人给了他一个地址。
白砾寻过去时已是晚上,他在那个地址边的小饭馆找到了她。
方小绒坐在一个男人的边上,两人举止亲密。
白砾一下子就火了,扯过她的胳膊吼:“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的脸上化着浓妆,张牙舞爪的,把秀气的眉眼掩盖得一干二净。瞧见白砾时,她也没有很大的惊讶,执拗地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
白砾只觉得太阳穴直跳,扯起她的胳膊就要带她走。拦住他的是一个男人,比他大几岁,落拓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你谁呀,她是我的人,你凭什么带她走?”
白砾不说话,方小绒知道,这是他生气到极点的样子。她想了想,咬牙别过头去,道:“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管,别人就能管了?”
“他是我朋友。”
他扯着笑:“不怀好意的朋友吧?你看你脸上都化成了什么样。”
方小绒扭过头,眼底隐约有泪:“你不就是喜欢这样的吗?”
妆容精致,既天真又妩媚,或许就跟别人说的一样,她不是漂亮的女生,再怎样也比不上陆小姐。她在闲言碎语中,不得不辞掉工作,拎着行李也不知道去哪儿。一个人在街上哭,又遇上一些油腻的大叔拉着不放,是他口中的“不怀好意”的朋友替她解了围。
想到这,她愤然地推开白砾,脱口而出的话让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是我喜欢的人,你大可以也去找陆小姐。”
“你再说一次。”
“我说……”
话还没说完,白砾就扭过头,揪起那个男人,狠狠地打翻在地。
【六】
所有年轻的人表达爱和恨的方式,总是激烈而笨拙,如同白砾和方小绒。
她跟他说离开的时候,目光除了疲惫,还有一点倔强。
“阿垣说,他有一个朋友做生意很赚钱,要我跟他一起去另一个城市。”
白砾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阿垣是谁,可他只是觉得她幼稚:“别人说哪里赚钱,你就跟着去?你才认识他多久?你那么小,真是傻得可怜。”
“我知道的……”她低下头,鼻尖涌上酸意。
“可是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白砾哥哥,我不想再过这样穷的日子了。”
因为穷,她连爱别人都觉得自己卑微,低人一等。别人是天边的钻石,而她连石头都算不上。她有自尊心,更觉得不公平。
“方小绒,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当年你穷得连书都念不上,蹲在泥土地里蹭课,那个时候,你想过公平吗?你奶奶去世,没人送终,你觉得公平吗?”
她哭了,因为他揭开她尘封许久的疤痕,可她最后仍是哽咽着,沙哑着嗓音说:“我已经决定好了,白砾哥哥,是你带我走出来的。我不会忘。”
他气得扬起手,巴掌就要落到她的脸上,最后颤抖着,停在空中许久,然后颓然地落下去。
“好,那你走吧。但是,我跟你打赌,你一定会后悔的。”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八年,命运教给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分离。
她走的那天,买的是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票。她没有看见白砾的身影,沮丧地一步三回头,跟着拥挤的人群上了火车。
她不知道,就在那乌压压的人群中,有个人跟着她上了火车。一天一夜的车程,他就在不远处,沉默地守护着她。深夜的车厢里,各种人的梦话、翻身的声音,她睡得不安稳,隐约感觉到身旁的背包动了动。
等下了车,她才发现背包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沓旧报纸,她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红色人民币。异城的阳光猛烈,大千世界里,眼泪更加不值一提,只是无数摩肩接踵的人中,似乎有人一闪而过,又随着火车汽笛的鸣叫声,消失不见。
白砾重新跳下火车时,是陆枝来接的他。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耸耸肩,对他开诚布公:“是,我是喜欢你。我不是没见过好看的人,连我自己都纳闷怎么就对你念念不忘。但是,不是我逼你家小姑娘走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她是过不了自己那关,被自己逼走的。”
“我知道。”白砾望向远方。
所以,他那巴掌没有打下去,方小绒既然铁了心要走,他就让她撞一次南墙,她知道疼了,就会回来找他。
“很快的,”白砾安慰自己,“半年,一年,最多一年她就会回来。”他什么情况都想好了,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事实证明,他料想的也没有错。
方小绒过得无比艰苦。那个说能赚钱的生意,只不过是个泡沫。她和阿垣都受了骗,只能去干最累的活,住在廉价的地下室。一到下雨天,屋子便潮湿寒冷,被子里都能滴出水来。
可纵使这样,她也坚持了下去,一年,两年。白砾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也没有听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
最痛苦的时候,他整宿整宿地失眠,虽忍着不说,但陆枝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说不定,你料错了,可能后来她有了转机,生活好起来了也不一定。何必把人想得那么糟糕?”
但是,在方小绒离开的第三年,白砾终于听到了她的消息。那是一个要债的电话。
电话里冷冰冰的话语,惊得白砾脑中轰然作响。
【七】
這三年陪在方小绒身边的人,是当初跟白砾有过一面之缘的阿垣。
他记得白砾,那个将他打翻在地的人。如今,他躺在医院里,脸色灰白,咳嗽不止:“我就知道你会来……”
白砾的视线移动至他的手臂,那里空空如也。其实,白砾有一点料错了,他是个好人,至少对方小绒是真心好的好人。为了能搬离潮湿的地下室,他日夜颠倒地打工,因为太累,使用工作机器的时候忘记关掉开关,整个手被机器卷进去,从工厂到医院,血流了一地。
医院的缴费单叠得如山高,方小绒走投无路,只得去借钱。高利贷,利息一天比一天高,她再怎么赚钱,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不知道债主用的什么法子,找到了白砾。
“听说你是她的哥哥,欠债不还的结果,你也知道是什么吧?”
方小绒拼命地推着他走,她死都不想拖累他,握着他的手腕的手细得仿佛一捏就断。他忍着心疼,向那些要债的人承诺:“给我时间,她的钱,我还。”
等对方走后,方小绒怔怔地呆立了许久,又猛然拉起他:“你走,你快点走。”
她急得颤抖,事情根本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那群人不止是要债,还欺负她孤立无援,恶意把利息翻了几倍。这根本是个无底洞。
白砾却一把抱住她:“相信我,再多的钱,我也替你还。但是,你答应我,从此之后别再离开,回来好不好?”
方小绒抬头看他,漆黑的瞳孔里有无助和痛苦。
“白砾哥哥,我不能走……”
他几乎把牙咬碎:“为什么?为了这个残疾人?”
她急了,恶狠狠地看着他:“不准你这么说阿垣!”
白砾笑了,难以置信般:“小绒,他比我重要?”
而她蹲下身,悲伤地捂住脸,说不出一句话。白砾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化着浓浓的妆,逞强似的告诉他,这是他喜欢的人。那时他其实是一点都不信的,但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这个自信。
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能问,但还是没有忍住:“你喜欢他?”
许久的沉默之后,方小绒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最终回答:“白砾哥哥,我心里有过你的。”
我心里有过你,而直到分开,她的人生中,出现了另一个人。日久生情,如滴水穿石,她的感情什么时候改变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白砾明白了,站起身,对方小绒说:“你真是好样的。”
他的脸色似悲似喜,可谁也料不到,转身他会孤身一人去找那些债主。
白砾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社会混混中间,顶多就是个刚长出毛的年轻人,竟然也敢跟他们讲条件,压低利息。
他其实心中有底,那群人不过是看一个小姑娘好欺负,只要胆子够大,孤注一掷,不信会没有回旋的余地。带头的混混声音比雷大,拍一把刀摆到他的面前。
“那小子断了一只手欠的债,要是你敢跟他一样,债就一笔勾销。”
白砾拿起刀面不改色:“我只是要你们真实的债条,但是,你们要我的手也可以,只不过,这一刀下去,我立马就报警,到时候看谁的麻烦更大。”
说着,他举起刀就要砍下去,对方原本只是耍赖想吓唬他,没想到,他敢来真的,再不甘窝火也只能忍着,骂骂咧咧地扔去一张债条。
“算你小子走运,只不过,这笔钱三天内还还不清,就没那么容易放你走了。”
白砾拾起那张薄薄的纸,直到走出很远,才喘着气靠在墙上,后背全是汗。
转身,走了几步,他觉得有些站不稳。瞧着窗外的天,他给陆枝打了一个电话。
“原来这三年她没有回来,不是因为过得好,而是她再艰苦,却爱上了另外一个人。”
他又问:“什么时候夏天已经这么冷了呢?”
冷到他想回到那个午后的小山村。
【八】
方小绒与白砾最后的纠葛,停在第二天的一笔银行账目上。那里是她欠的所有钱。
方小绒哭得撕心裂肺,她接受了这笔钱,然后每过一个月,都往那个银行账号存一点钱,那是她每个月最多的工资。她想着,每次还一点,就算还一辈子,总能还清。
而她不知道,这个账号其实根本不是白砾的,而是陆枝的。这世间的爱情都一样,爱得多的一方总是无条件妥协,比如白砾,比如陆枝。
可陆枝最后的愿望都没有实现。她用这一點筹码去要求白砾留在她的身边,可他还是拒绝了她。
“我们不是一路人,走到一起,也不会幸福。”
陆枝挽留:“我不要幸福,我只要快乐。”
回应她的唯有长久的沉默。明知是无用功,却都要等到最后的答案才肯死心。陆枝羡慕方小绒,至少她有自己爱和爱她的人。
后来白砾一直孤身一人。
二十三岁那年,他离开了生活的城市,买了一张轮渡票,到了香港。在那里,他住的房子更小,但赚的钱够多。他有了一个英文名字,没人叫他白砾。
二十五岁那年,他的头发长了几根不合年纪的白发。他总是忘记,方小绒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他总想着,苦让他吃就好了,等将来有一天回去,能给她带点什么。
三十岁那年,他从陆枝的口中得知,方小绒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很像她,微黑的皮肤,但是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
于是在那天夜里,白砾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少年时。他拿着两个红通通的柿子摆在床头,然后天还未亮就翻身起床。
雾气缭绕的山路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一大篓红柿子正轻快地走着。她嘴里好似哼着歌,一蹦一跳的。
“她还是一样好看,好看得一如年少时的模样。”
编辑/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