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城角的井
2018-05-25宗璞
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
抗战八年,居住昆明,十分思念北平,总觉得北平的一草一木都是好的。回到北京后,又十分思念昆明,思念昆明那蓝得无底的天,乡下路旁没有尽头的木香花篱,几百朵红花聚于一树的山茶,搅动着幽香的海的腊梅林,还有那萦绕在我少年时代的抑扬顿挫的昆明语调。
人就是这样,那远处的总是好一些。至于那逝去的,不可回复的,更是带有神秘色彩,一辈子都可以反复玩味——如果有时间的话。
1938—1946年,我家在昆明市内和近郊迁移过多次。曾有约一年時间,住在小东城角。一个小花园中的两幢小楼,我们和叔父景兰先生一家住在里面一幢,大门边的一幢由房东自己住。园中花木扶疏,颇为清雅,还有一口井。
刚搬去时,我们几个孩子总爱到井边去,俯在石栏上向下看。那是一面黯淡的镜子,照出我们的好奇的高兴的脸儿。那水很满,惹人想去摸一摸。但我们从未去搅动,只是看看。有时大喊一声,井里立刻有微弱的回声,好像井底住着什么精灵。我们便叫:“出来出来!”当然什么也没有出来。
房东一家和我们不大来往,后来他们家来了一个梳两条细辫子的少女。据说是远房亲戚。她常到井边打水,对我们笑笑,不说话。在大门边遇见几次她问房东太太:“咋个整?”不知问的是关于家务还是她自己的事。
“咋个整?”是我们最先学会的几句昆明话之一。我们也常常问:“咋个整?”听人问这话很觉亲切。
在小东城角住时还有一个重要节目,就是到附近一个图书馆看书,星期日和假日常常去。
似乎是叫做绥靖路图书馆,房间不大,有许多旧小说,读者秩序极好。有一本《兰花梦》给我印象很深,至今能记得其中情节。一户显赫人家有两个女儿,次女出生时家人都盼着是个男孩,不幸是女孩,便假充男儿教养。她冒充男人事事成功,状元得中,高官得做,但不忘自己是个女儿身,不愿在女人方面有所欠缺,要求丫环为自己缠足。后来嫁了一个样样逊她一筹的同僚,被虐待至死。书中加了个尾巴,说她返回天上做仙女去了。
一次从图书馆回家,见房东家的那位少女倚在门口,望着路的一端。她对我笑笑,轻轻说了一句:“咋个整?”不知是自问还是问我,我仰头看她,她却又转脸望着路的一端。
次日早饭后,母亲对我们说,不要到井边去玩。我说,井边有栏杆。母亲温和地加重语气说:“不要去了。听见么!?”
然而花园很少,我们站在门前,便见房东太太和几个人站在井边,指指点点说什么。
几天不见那少女,后来才知道,她投井死了。
大家都觉得很恐怖。又过了些日子,恐怖的感觉渐渐淡了。我悄悄到井边看,只见花木依旧,井栏边布满青苔,一片碧绿。大着胆子俯身看井,水仍是很满。我不敢仔细辨认自己的脸,看了一眼便跑开。心想跳井似乎是很容易的。
有很长时间,我把那少女和《兰花梦》中人连在一起,虽然她们的身份悬殊。
在记忆的深井里,往事已经模糊,小东城角究竟是否真有过这样一位少女,很难说。也许是因为习惯于想象,把幻象添了进去。
然而那一口井,是确实存在过的。
(史鸿飞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宗璞散文选集》)